王新龙
又是清明时节,又是细雨纷纷的日子,我想起了父亲,很努力地想起他那逝去的容颜、神态、举止,但一切似乎又是徒劳的。在我的想念里,父亲模糊成一个影子,一个淡淡的背影。
记得中学时读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时,我曾经为那肥胖父亲的背影而感动,大学里读三毛的《背影》,也曾为那双相互安慰无言的父母的背影而感慨。或许,在儿女心中,父母的背影是一道永恒的风景,永远栖息在心灵深处。对于父亲,没有人系统地告诉过我他的过去,只是零零碎碎地听母亲和村里的人讲起过。父亲的一生,算不上精彩纷呈,但在那简单和普通里却深深蕴涵着一种生活的责任和艰辛。记忆中,我寻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语表达我对父亲的感情,没有崇拜,也没有屈服。
有关父亲的东西,留给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些我所亲身感受的事情。父亲生性爽快乐观,只是脾气急躁,我们弟兄几个都很敬畏他。小时候,我很淘气,也很顽皮。有一次,父亲发现我的数学书竟然只有薄薄的十几页。在父亲严厉的责问声中,我老实地交待了是自己把书页撕下来折成玩游戏用的“纸宝儿”了。父亲一听劈手就是两个耳光,发狠似地将我的书包用力撕成碎条,喘着粗气大吼着:“你个败家子,放着好好的书不念,那就干脆别上学了——!”泪水中,我被父亲打懵了,我痛了,我痛恨着父亲——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对我这样粗暴?自己是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对父亲的暴力我选择了反抗,选择了离家出走。在外面流浪的第三天,我被哥哥拽回家,而父亲对我竟然连愤怒、责备也没有了,惟有的便是轻轻地叹气,他反复地对我说:“你也不小了,该立事了,好自为知吧。”
从此以后,我便很少和父亲主动搭话,偶尔问起我时,我也只是冷冰冰地应付三言两语,似乎和父亲之间有了一层厚厚的隔膜。如今,仔细回想以前的日子,回想父亲,对记忆深处父亲的厉声喝骂,我已经多了一份理解和体谅,更多了几许悔恨和内疚,直到现在自己才真正明白了当时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良苦用心,虽然父亲没有语重心长地说“好好读书,争取有点出息”,但我知道父亲给我的是一种受用一生的期望和力量。当时,我不敢也不想乞求父亲的原谅,但我敢肯定父亲在说“好自为知”的那句话时,他已经原谅了我,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以前,我一直认为,父亲与我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但我是愚蠢的,我忽略了我和父亲之间最重要的东西:血缘。在父亲威严的背后,深藏着更多的爱,只是父亲没有把“爱”这个字直接说出来,但无时不在赋予我们。有一次,我患病住院,父亲一直为我陪床。那天,我害怕疼痛,大声吵嚷着拒绝打针,父亲急了:“你以为就你怕疼吗?我也心疼啊。”说着,父亲扭过头去,肩膀在微微地抖动。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明白:父亲承受的是两个人的痛。想着想着,一滴泪水,迅速地挂在了我的眼角。
父亲是当过兵的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每当讲起他的戎马生涯,他都显得很兴奋。然而,听的次数多了,我便觉得索然无味,就会显得很不耐烦,父亲也就怅然若失地朝我笑笑,沉默不言。长大后,我才渐渐醒悟到父亲那段当兵历史的丰富内涵。
就在父亲去逝的那年,有一天晚上,父亲忽然对我说:“风敏,我想把自己抗美援朝时的纪念章卖了,你说能卖多少钱?”我愣住了,父亲的问话让我惊诧不已,我深知那些纪念章对于父亲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以说蕴藉着父亲人生的理想、信念和价值,但父亲为什么忽然间有了卖掉的念头呢?“爸,卖掉干啥?”不料,父亲的脸急速地抽搐了几下,很尴尬地笑笑说:“没啥,反正那些东西过时了,留着也没啥用了,卖了兴许还能换点钱治病。”
我的心猛地一颤,父亲的声音不大,但我却听得真真切切,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与父亲对话。接下来,父亲再三追问那些纪念章究竟能卖多少钱,我随口说了一句:“卖啥呀,那些东西几块钱也怕是没人要的,又不含‘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知道,父亲那些在炮火中冶炼出来的纪念章是任何真正的金子所不能替代的啊,但自己那样说父亲会怎么想昵?父亲紧紧盯着我,嘴唇微微地动动了两下,但终也没有说出话来,眼圈有些潮湿。我想,那时在感情上我的话一定对父亲造成了极大伤害,这渐渐地成为我今生心中一种永远的痛。
父亲临终前我才知道他患的是肺癌,已经无法救治,顿时我的脑袋就懵了。父亲那年66岁,这个年龄怎么也不能算是高寿,而死亡却对他来得实在是太快了,致使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从来没有把父亲的病往癌症上想过。
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父亲还执意冒雨从家里送我返校到车站。那天,雨下得很大,父亲给了我一把新雨伞,而他却撑着一把满是小窟窿的旧雨伞,伞头包的衬布早就没了,雨水顺着伞把直往下淌,我想和父亲换伞,父亲坚决不肯:“不碍事儿,你们小年轻的撑把破伞让人家笑话的,还是体面一点好。对了,眼下就要高考了,给你100块钱,多买点营养品,别搁不少地花钱。”望着父亲那有些苍老的脸,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我坐上汽车,从车窗往外看时,父亲已经撑着那把破伞走在回家的路上,留给我的是一个被雨水浸湿的背影,就是这个背影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猛然间,我意识到:父亲不就是一把伞吗?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烈日当空,他为儿女撑起的不都是一片晴朗而安适的空间吗?
父母是给予我生命的人,单凭这一点,父母的恩情便永远报答不完。坦白地说,评价父亲是最难的,我也不知从何评说,但是,我深知父亲给我的爱是永恒的,父亲也永远是我所深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