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伟
那是个血泪声色的年代。
那时女孩还不满10岁。
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了,伙会的强盗们到处横行,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们,过得每一个日子都是逃亡,逃亡,再逃亡。
那时,人们管这叫“跑反”。
那一天午后,山村里又一次人声鼎沸,村民们慌乱的拉着孩子,背着老人,拼命往深山的方向逃去,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恐惧和绝望——强盗来了!
在女孩的家里,父亲是名副其实的地下党,长期不在家,坚强的母亲拉扯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过活。每一次的劫难,母亲都没有丢失掉自己任一个孩子,这一次依然如故。
急难中,女孩随着母亲奋力奔跑。可是,现实中每一件事情在千百次的重复后,其实都不会有同样的结局,意外永远会在想不到的时候发生。女孩的生命在这一次的“跑反”中,受到了严重的考验——幼小的她被惊恐的村民挤进了山路边的一个石隙。
母亲立刻停住了脚步,焦急万分的扒住山石,拼命往上拉她,可是慌乱中竞没有拉上来。人们都已跑远了,这里,只有母亲和她年幼的孩子们。而强盗狂叫着,已经近在咫尺。
母亲柔软的心一下子坚决起来,她深深的,深深的,盯了一眼窄小石隙中无助的女儿,然后,绝然回头,拉起另外几个儿女,跑向深山,那个同样没有前途,没有希望的藏身之所……
女孩愕然的望着越来越远的母亲,却没有眼泪。她的脚已然崴了,不可能跑动了。这个窄小的石隙,此时此刻成了生命的壁垒。女孩其实很机灵,她一声不响的趴在冰凉的山石上,眼睁睁的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亲人。
母亲频频回首,但脚步愈来愈急,双手更紧的抓住其他的几个孩子,眼睛里的泪水无声的,汹涌的流淌。
强盗们已然呼啸着追杀过来,没有人看一眼路边,没有人注意蜷缩着发抖的孩子,那一双双残忍贪婪的恶眼,只看到一路丢弃的财物、粮食、鸡鸭,他们恣意掳掠着,横行着。
良久,一切追风般疾驰而过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狼藉的逃场。女孩终于慢慢爬出石隙,艰难的挪回山村,挪回那个温暖的土屋。母亲不可能在家。女孩坐在灶房,点起一炉火,烧起一锅开水,心想:妈妈这次回来,还可以喝到一口开水了。
山村里寂寥的可怕,只有她一个人,她什么也不想,只是无言的做着一个懂事的孩子应做的所有的事。
夜色终于弥漫开来,黑沉沉的,透不出气。强盗此时业已无踪无迹了,女孩毅然点起暗夜中唯一的灯火,轻轻的,轻轻的,放在纸窗前,给无边的恐惧一丝光明,一丝希冀。她知道,藏在山洞里的母亲一定能看到的。煤油灯的光亮渺小如豆,而那份平安,那份祈盼,那声心底最温柔的低唤,随着这摇曳的光明静静的流淌进墨色的夜,流向静谧的深山。
在寒冷的山洞里,母亲无神的眼睛空洞的什么也看不到,一种椎心的疼痛让母亲不停的颤栗,她的手一刻也不能放松孩子的小手,以往的几只小手总是握不过来,可今天,母亲的手心分明有了一个巨大的空隙,等待另一只细嫩的小手来充填。母亲坚毅的心啊,再也无法遏制那刻骨的痛楚。
蓦然的,一丝温热的气息在母亲的心头飘忽一下,又荡漾开来。母亲摆摆头,站起来走到洞口。啊!母亲看到了什么!
远隔着幽深的凄绝的夜,母亲看见的分明是自家的光明啊!
那一刻,从来没有退缩过的母亲,哽咽难抑——这是一份恍如隔世的信息呀!
听到山村外的喧闹,已等待许久的女孩跛着脚,走到门口,打开柴扉。母亲,正站在门口,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把将女儿深深的拥进怀抱,长久……
多年后,女孩成了一个沧桑的妇人,做了勤劳的母亲。她静静的给自己的女儿讲述这段前尘往事,那口气仿佛象在说着别人的经历,眼睛却望着天边流动的云,心,也飘回那个惊心动魄的日子。
“妈,姥姥不救你吗?”
“不救。”
“为什么?”
“救我一个人,会连累所有人,所以,舍我一个,全了一家。”
“那,你恨姥姥吗?”
“不,不恨。在那种时候,别无选择,姥姥做对了。”她慢慢地微笑着回答自己的孩子——母亲早已逝去,可那健硕的身影,坚韧的脸庞,在她最深刻的心灵的角落,永远推动她,永远为她标示一个母亲的责任。
这是关于我母亲的真实的故事,那个不满10岁的女孩,就是我最坚强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母亲。那段凄迷的往事,如一道柔美的伤口,令人心有戚戚。
生命的历程中,永远有无数的抉择,孰对孰错,在当时的情境中实难预料,谁会知道前面等待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呢?人生本来就是机缘无数的啊!在如此混乱的生死路口,在不可改变的困局中,以更博大更庄严的爱选择最有把握的生存,即使母亲的痛苦至深,也能够以一颗承担的心,坦然的面对这不完美的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