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傍晚的微风,轻轻漾动着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四周寂静,只有偶尔响起几只仙鹤翅膀的扑棱声。
王瑰妨独自来到芦苇荡边,在一块青石头上坐下来。两手抱着双腿,把脸拄在膝盖上面,平视的目光望着摇摇曳曳的芦苇叶,等待着月儿慢慢升起。她心烦气闷的时候,她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还有特高兴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去寻找那份特有的期待的平静和安慰。
今天下午因为秦老师病了,校长让她给二年三班临时代上第三节的语文课。她几乎有半年没有讲课了,但她没有丝毫的生疏,只是简单地备了一会课,就走上讲台。快讲到一半时,校长在走廊里走了几个来回。第一次过来她并没有注意,但是当校长第三次过来,并很注意地往教室里探望的时候,她心里顿时产生一种默然的感觉。她真的想不明白,校长怎么会来探听她教导主任讲课。是怕她讲不好误了学生,还是怕她不用心讲,反正她一时搞不明白。下课后她一边想着讲课的事,一边低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她放下教案,拿起保温水杯喝下一大口温水。有人敲门,是校长进来了。
校长用关切的口吻问:“累不累?”
她说:“不累,校长有事吗?”
“那……到我办公室来谈一下工作吧。”校长回到办公室,让王瑰妨坐到沙发上,他看了看墙上电子钟,打开工作记录本。王瑰妨从校长的神色上可以看出,校长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并且好象还不好开口。王瑰妨也看了看电子钟,快五点了。“校长,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她首先打破沉闷,主动要与校长谈。校长又思忖了好一会才说:“啊,是这么回事,我前几天不是去县教委开个会吗,就是关于竞聘的事。当然了,从你当上教导主任这五年,工作是没的说,你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教委说了,全县教育系统干部岗位都要搞竞聘。本来我想我们学校两个副校长和办公室主任竞聘,教导主任和财务主任就不动了,可怕有人从中说什么,所以和书记研究,五个领导职务就都一同竞聘。我是怕你有什么想法,所以先和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校长,这有啥难心的,我竞上了就继续干,竞不上就继续教学,又不是让我下岗离开学校。”她说的非常直爽和坦荡,没有一点掖着藏着的想法。
校长点点头,说:“话是那样说,可我们学校啊有几个人,总爱搅和混水,我是怕影响了工作,也怕你受到打击,前几年评市优秀教师,不是有人把你告到了市里吗?”
王瑰妨摇摇头,笑了笑说:“校长,你放心,我不会计较什么的,关于素质教育的探讨我还会坚持搞下去的,我当不当教导主任这项研究我都不会放弃的。校长,那我走了。”
大半个月亮已渐渐爬上天空,清辉淡淡地涂在她脸上。夜风,卷来芦苇荡里苇叶和青泥混合的气味,她闻到后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她特喜欢这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因为她喜欢芦苇的这种生存方式,都是根扎在泥水里,但相互扶摇着生长,密密匝匝的紧拥在一起,根连着根,共同长出硕美宽阔的绿叶,并为鸟儿们遮出一片屏障。她坐在这里时,常常让她浮想联翩,真想变成一棵芦苇,和它们相拥相伴地度过春秋。芦苇荡的深处里,传来仙鹤如呼唤般的叫声。她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她还在写那篇关于素质教育的论文,她想早点把它写完,最好在竞聘前完成。爱人催她三次了,让她早点睡,还起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应着却还是继续写下去。
早晨起来时还有阳光,一会天就阴下来,好象是要下雨的样子。家离学校不远,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她走进学校,刚进办公室,就听见有人在和校长吵喊,那声音她一听就知道是秦老师的嗓音,因为那嗓音特尖刻。“我就是要竞聘教导主任,我的竞聘书都写好了,她王瑰妨咋的,她是神仙啊,她能干,我的能力也不比她差哪?反正我要竞聘,说我资格不够我不服……”那尖刻的声音传出来,就像玻璃裂碎的声音一般。她提高嗓音的目的,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听到。在那个钟点来的老师们几乎是都听见了。
“王主任,听见没,听说学校要搞竞聘,有人就急不可耐了,找校长在表白自己。没病还装病,猫在家里写竞聘材料,这种人脸皮多厚……”是一年四班的班主任白誉华,来到王瑰妨的办公室对她说。
“小白,咱们可别背后议论人,那是人家的自由,人人都可以竞聘的嘛,谁也没板上钉钉,兴许人家就是个人才呢。”她边收拾办公桌边对小白说。
“王主任,你可不能不干啊,你也准备应聘啊,你可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你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得到那么多的成果,学校里谁能和你比啊,有的人就是不自量力。”白誉华替她抱不平地说。
“好了小白,准备上课吧,我今天要听你讲的思想品德课的。”王瑰妨拦住小白的话头,她不想因为私下的议论而授人以柄,自己是教导主任,要带头讲正气的,不能在学校这个圣洁的地方搞社会上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王主任,你看你,四十岁的人,不说刻意打扮也不能总那么土气啊,该穿就穿点,一点也不讲究,你看其他老师,谁像你啊,你朴实的有点过劲了,连学生们都有议论的。”小白指着她身上那件已穿了三年的白色短袖上衣,带着埋怨的口吻说。她是从心里赞佩王主任的,因为她是个纯真而又朴实的人,她想让她从外观上展现出一种精神来。尽管她不止一次地说过王瑰妨,可她就是不在乎外在的打扮,依然是朴素的装束,从不修饰自己。
学校党支部开了一上午的会,关于竞聘人选的资格问题就是统一不了,下午又接着开。校长和书记的意见是对竞聘的五个领导职务先进行测评,然后根据情况再定竞聘的人员。可支部委员、副校长程菩帱却主张一步到位,还说是体现公平竞争,所有人都可以参加竞聘。校长和书记说,那是对称职干部的伤害,就像王瑰妨,二十年来兢兢业业的,在省市教育系统里都是有成绩的,多次受到表彰,前年她完成了市的教研课题,今年又在承担省的教研课题,这样的人还要花时间去准备竞聘材料,那不是一种讽刺嘛。像秦晓银连一般教师都不如,早该下岗的人还要参加竞聘,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啊,这能说体现公平竞争?搞教育不拿出点正气来,怎么教育培养学生啊?把优秀的干部整下去,要我们党支部干啥?我们要通过这次竞聘,开展一次对教师的素质教育,全都亮亮相,先进行全体人员的综合考评,分个青红皂白,把过去那些歪风邪气好好杀一杀,净化净化人们的思想。听见书记和校长这样说,程菩帱只得说保留个人意见,然后就不再提反对意见了。
王瑰妨正在专心地写下周的教学计划,忽然听二年三班教室里传出吵吵声。就听见秦晓银在尖着嗓音训斥学生,那声音传出来,就连别的教室都无法上课了。一会儿,又传出一个女生哭泣的声音。校长走进来对王瑰妨说:“你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啊,和学生吵吵什么啊?”王瑰妨再也坐不住了,她快步赶到二年三班。秦晓银还在前面训斥着,有个女生趴在桌子上哭。王瑰妨打开门一看,哭的学生是康佳芬。她说:“秦老师,先上课吧。康佳芬,你到我办公室去。”
听了康佳芬的哭诉,王瑰妨才知道,康佳芬因为感冒发烧,就趴在桌子上,秦老师就让她起来,还问她昨晚干啥去了,是不是看黄色小说了没睡觉,现在挺不了了。我说感冒了,秦老师就当着大家面说批评我,我还嘴硬,说同学们不要像我没出息,晚上看黄色小说。我说老师你不要侮辱人,秦老师就说难听的话。
“好了,你赶紧回家然后去医院,快期末考试了……秦老师说的不对,明天我们让她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回去吧,不行我送你回家。”康佳芬擦干眼泪,说“不用”,便委屈着自己回家了。王瑰妨到校长办公室和校长汇报了刚才发生事情的经过。
快下班时,校长办公室又传来秦晓银尖刻的嗓音。“我就不道歉,我当老师的批评学生是应该的,我道什么歉啊,我还没学会呢……我明天请假上医院,找人带班吧。”
今早王瑰妨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有了一个想法,因为校长昨天下班时告诉她,让她今个去二年三班带班,她想把两节思想品德课合起来上,带学生们去芦苇荡,换个特殊的环境。她到办公室和校长一说,校长非常支持,说你不正在承担省的教研课题吗,可以开辟渠道,拓展第二课堂的。
下午两点多,太阳火暴火暴的热。同学们听说王瑰妨带他们去芦苇荡,乐得直鼓掌。出了学校门,四十三名学生自觉排着队,走了半小时就到了。站在水滩边上,从芦苇里吹来阵阵凉风,使人感到惬意,高高的芦苇像一片摇动的旌旗,哗啦哗啦地响着。忽然,几只仙鹤从芦苇深处扑棱棱地飞出来,引得同学们惊叫起来。
王瑰妨让两个男生下水去拔来几棵芦苇,然后她从芦苇的生长讲到环境保护,又讲到芦苇的多种利用价值。从芦苇叶和根,讲做人的道理。灿灿的阳光下,王瑰妨的脸上沁出了汗水。同学们围着她,听得个个精神头十足。几只仙鹤从远方又飞回来,在他们的上空盘旋了几圈,又落进芦苇的深处。
王瑰妨吃过晚饭,就开始在桌子上写,写教学计划,写素质教育课题论文。时间慢慢从她的身边流走,窗外的月光打满了窗棂,月影像一只小猫,在关心地窥探着她。她习惯了这寂静的深夜,仿佛这夜是她独自拥有的一般。爱人又出门了,一年大半的时间在外头,她似乎早已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几只蚊子在轮番地叮她,吃得已是大红的肚子了还不愿飞走。熹微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校长和书记分别都找她谈过话,让她做好思想准备,还要把工作做好。她清楚领导的意图,是怕自己思想有压力或有什么不快。
白誉华今早上班来就给她送教案,让她审查。她说:“王主任,老师们都说了,再开教务会的时候要给秦晓银老师提意见了,别让她丢咱们老师的脸。现在什么年代了,怎么能随便侮辱学生啊,现在讲法制了,学生们可是什么都懂的……”
“你们态度要端正,啊?该领导说的话你们不许乱说的,要有分寸的……”
“就你讲分寸吧,人家背地可没少讲究你,我都不愿意学……哼,那号人的德行都不佩当老师的,总去县教委办公室找那个什么江主任,还公开说,江主任是她‘铁子’,和她不是一般关系,你说,她还要脸吗?她还说你,过年给领导年年送礼,你的位置是用钱垫起来的……”
“别说了小白,谁好谁带着,学校这些人,谁还不知道谁啊?我们对得起教师称号就行了。”王瑰妨边看着教案边说。
星期一早上,当王瑰妨收作业例行抽查的时候,她发现学生的语文作业本有很多都给判错了,修改病句不对,很多错别字也没有给改过来,特别是评语,点评得很粗糙,完全是应付差使。“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不行,我得向校长反映。”
中午她吃饭时突然想起,康佳芬母亲住院了,因为晚上要去护理,把学习耽误了不少,她家经济也很困难的。她赶忙把康佳芬找到自己办公室,给买来盒饭,又给了她二百元钱,让她留着用。
今天是十五,圆月挂在当空。
王瑰妨又独自一个人来到芦苇荡边,坐在青石头上,把脸拄在膝盖上,看那大片大片的芦苇叶子。学校竞聘结束了,她被推选当了副校长,小白当了教导主任。根据老师和学生的测评结果,秦晓银下岗六个月重新学习培训,经考核合格后再任教。
王瑰妨望着头顶上空的明月,专心地听着芦苇荡里叶子抖动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在和她说着悄悄话。她想,如果自己是一棵芦苇多好,那就没有那么多的孤独了,可以静心地安逸地慢度春秋。她想着想着又笑了,笑自己还是那么单纯,想的太不切合实际了,那也是一种逃避生活的做法啊,不么可能啊。
“王校长,该回家了,已经晚了。”
王瑰妨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康佳芬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她站起身,回头望着芦苇荡,仍一副恋恋的样子。又打量了一阵,她牵起康佳芬的手,离开了芦苇荡。
芦苇荡仿佛在跟着她们的脚步。她们融在了芦苇荡里,芦苇荡融进了她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