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仿佛格外漫长。
北风呼啸,吹得宫中那棵已不知经历过多少代皇朝浮沉的老棕榈簌簌作响。
凝寂的夜空之下,随着一道紫电骤然划过,一声轰隆巨响也在天边炸开。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豆大的雨点,在肃穆的宫群之中炸开,更显得这片绵延庞大的建筑群,冷峻而萧索。
大殿之内,虽然风疾雨骤,但门窗皆未关闭。
养心殿内,火烛被疾风吹的摇摇欲坠,映照在寝宫内几个人的脸上,更是明明灭灭,恍若鬼影。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闻人颜卿的思绪被拉到了九天之外。
他枯坐在冰冷的青纹石上,看着养心殿外的瓢泼大雨,突然记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夜,风也是这样的疾猛,雨也是这样的凌厉。
就连那个夜晚,也如同现在一般,透着一股凛冽而诡异的安静。
他缓缓抬起头来,略微有些迟滞的目光先是看了看端坐在金丝楠木床上的太后。
她脸容上淡淡的,一丝表情也没有。
如同三十年前,自己将她亲手送给南梁皇帝时一般。
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烁的火花却又显得玩味莫测。
闻人颜卿心底里又是一声叹息,他是皇家贵胄,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
加之他生性跳脱,喜好游山玩水,钻研武学,又无意权势,北炎先帝对于这个胞弟自然无比放心,因此对于闻人颜卿,自然是十分厚重。
闻人颜卿当年在北炎流连花丛,姬妾成群,在凤都城内颇有艳名,有好事之人更是私下称他“风流探花”。皆因他是北炎三王爷,而探花位列状元、榜眼之后,正应了他的排位。
闻人颜卿自从得了这个雅号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日流连勾栏之中,莺莺燕燕,好不逍遥。
每尝欢愉之后,抱膝长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北炎先皇听他如此说,对于这个胞弟更是摇头不语,不过也不再过问他的荒唐事儿,就这样,闻人颜卿优哉游哉在青楼画舫之中过了三年欢喜日子。
那一日,他也如往常那般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时,头昏脑胀,毕竟昨夜又是一阵被翻红浪,纸醉金迷。
无所事事的闻人颜卿坐在榻上发呆。这时,去寻欢作乐显然为时尚早,便一个人溜出了王府,漫无目的游走在凤都城内。
其时,北炎立国不久,一切都是百废待兴。
但这天下,唯有两种行业不需要看时机,因为这两种行业太过古老,也根本不会没落。
一个是杀手,另一个行业,自然就是妓女。
闻人颜卿本来准备找一间茶肆,喝喝茶,听听曲儿,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素来勾栏青楼烟花巷去惯了的,他这一路走去,茶肆没找到,反而又顺路去了凤都城内的一家青楼。
也正是这次阴差阳错,才让十九岁的闻人颜卿遇到了时年十五岁的清倌人——画眉。
闻人颜卿昏暗的双眸无神扫过端太后的脸容,端太后见他看来,一双凤目毫不畏惧的看了回去。
待见到他那双往日里熠熠生辉的眸子早已暗淡无光,端太后心里不由一颤,像是紧紧地揪了起来。
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三十年来的遭遇都是因他而起,心里那抹愧疚、难过、悲伤,也就全都顺着养心殿外的狂风骤雨,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端太后冷冷一笑,一双凤目之中,跳动的全都是恶毒的火焰。
去而复返的南梁皇帝赵永德,却依旧负手而立,铁青着一张面孔看着身前两人。
其实,此时此刻,他同样也是方寸大乱。
虽然身为九天贵胄,南梁天子,但他,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三个人,都是被乱世推动着,身不由己。
而三人之中,尤以赵永德最为复杂。
身在深宫之中,自幼所闻所见,所思所想皆不离权力二字。是以于他来说,大丈夫可一日无饭,但绝对不可一日无权。
他心乱如麻,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份,而是想到,如若自己不是先皇亲生之子的消息传出,名不正则言不顺,想必国中觊觎自己位置的人,一定会趁机向自己的皇位发出挑战。
而无论北炎、东楚还是西秦,素来对于富饶和顺的南梁都虎视眈眈。
若是让这三个国家知道自己并非先皇骨血,想必一定会对自己大肆攻击,煽动无知百姓造反,进而在南梁内乱之时,趁机攻来!
而到了那时,内忧外患之际,自己这皇帝恐怕就会到了头。
不仅如此,千百年后,史家也一定会嘲笑自己昏聩无能,是个亡国之君。
想到这里,赵永德岳立渊持的身子不由一晃,双手青筋暴突,捏的一阵阵发响。
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过,端太后和闻人颜卿,此时哪还会注意这些事情?
但是……
如若自己不是先皇的骨血。那和芊芊岂不就……
岂不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
天边,一道紫色闪电迅猛划过,而南梁皇帝赵永德心中,突兀的跳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惊奇的想法。
虽然惊奇,但惊奇之中却又不乏喜乐。
跟着,赵芊芊的音容笑貌不由浮现在心头。
和自己撒娇时娇柔可爱的芊芊;
在大殿之中轻歌曼舞,引来四国帝君侧目的芊芊;
与母后争锋相对,尽显刚强坚毅的芊芊……
无数个芊芊,在这一刻汇聚在脑海之中。
直到此时此刻,这位刚毅之极的青年帝君才知道,自己原来对皇妹早就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赵永德握紧了发白的十指,幽幽叹息一声。
就算两人不是兄妹,又能如何呢?
芊芊远嫁千里之外的北炎,自己虽是南梁国君,但对于北炎也是鞭长莫及。
何况坊间传闻,北炎帝君闻人非靖的妃子往往不得善终。
再想到芊芊失踪的消息,赵永德更是身子一颤……
难道,难道芊芊已经被闻人非靖……
不会的,不会的!
他无法接受这个猜测。
芊芊她一向福大命大,绝对不会被人轻易害了。
可闻人非靖毕竟是如狼似虎的北炎国君……
赵永德使劲儿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不过,就算赵芊芊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又能如何呢?
难道他赵永德就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纳娶自己的“妹妹”做妃子吗?
看来不管如何,他南梁皇帝赵永德今生都必然与南梁帝姬赵芊芊无缘了!
端太后看着赵永德一张脸孔时青时白,只以为儿子是因为眼前的闻人颜卿而天人交战,殊不知,南梁帝君此时此刻想的,却是她一直以来除之而后快的和雅公主——赵芊芊!
端太后有心给闻人颜卿施压,但她知道,闻人颜卿骨子里是个自傲且固执的男人,自己这时候冷言冷语激他,反倒没用。
但,这三十年来,她深居后宫,早就练成一副火眼金睛和拈花手段。
知道闻人颜卿这三十年来一直对自己深有愧疚,当下抓过一张薄裘,轻轻盖在闻人颜卿身上。
闻人颜卿呆呆的看向她,只见端太后媚眼如丝,巧笑嫣然,柔声说道:“颜公子,颜卿……”
这声缠绵之中伴着一丝慵懒的呢喃,正是三十年前“画眉”献身给自己那晚说过的情话。
往事历历在目,重又浮现在闻人颜卿眼前……
那一日,他阴差阳错来到烟雨楼外……
见天时尚早,他本来打算转身离开,谁想这时,一个清丽悦耳的声音低低唱起:“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爽觅得又连催,特赦街中许燃烛。春娇满眼泪红绡,掠削云鬓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那清丽至极的声音,如珠落玉罗,让站在烟雨楼外的闻人颜卿心醉神迷,忍不住接连大赞了三声。
楼宇内的女子,显然未想到楼外有人在“窃听”。
虽然被卖到烟雨楼已有两年之久,但她刚刚被调教出阁,是以还是个默默无闻,没什么见识的清倌人。
这时想起楼下爽朗的笑声,忍不住推开窗子,要见一见那“登徒浪子”的样子。
画眉推开窗子,探头向下看去,只见楼下站着一个白衣白袍的高大男子,生得面如美玉,剑眉星眸,极为潇洒。
他唇角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正在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
画眉被他大胆放肆的目光看的俏脸一红,不过心里倒并不反感这个青年公子。
但,两人之间的交际也仅限于此了,毕竟她只是个刚刚出道的姑娘,在没有声名大噪之前,还没有所谓的“自由”。
她冲着“登徒浪子”微微一笑,便关上了窗子。
却不知楼外的闻人颜卿,早沉醉在她清丽脱俗的容颜之中。
不过闻人颜卿到底是天潢贵胄,又是凤都城内有名的情场浪子,短暂的失神之后,便决定既来之则安之,看来两人之间还有一场注定了的缘分,是以自己今天一定要回回那位姑娘……
而此时……
闻人颜卿又抬头看了看端太后,只见她白如玉的面庞上突然多了一抹晕红,心里也是一荡。
虽然她再不是三十年前那个芳华绝代的画眉,但三十年来,她在自己心里的样子始终没有半点变化。
而经历过岁月浮沉,端太后虽然美人迟暮,仍旧风韵犹存。
闻人颜卿看着她的目光,也不由痴痴的,再也离不开了。
端太后看他的眼神,便知道他的想法,但面上仍旧没流露出半分。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只有如细雨润物的让他想起自己的好,想起这些年来的愧疚。
也才能,让这位武学的大宗匠,北炎的三皇爷真正重新跪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从而肝脑涂地,辅佐赵永德扫清宇内,一统六合!
这个,才是她的目的!
为了达到目的,隐忍一下又何妨!
109 ********
养心殿外风雨大作,而南梁帝君赵永德这时也重新恢复了平素镇静自若的圣天子神采。
端太后见赵永德重新镇定,以为他终究接受了闻人颜卿,心里不由一喜。
她却不知道,赵永德此时此刻想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这倒正应了一句话,自古凉薄不过帝王。
只要当了皇帝,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权力和地位面前,都得靠边站。
当然,有一种感情除外,那就是女人。
毕竟,皇帝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会对女人动真情,这是天之道,与是不是皇帝无关。
赵永德略显阴沉的目光看了看端太后,又看了看闻人颜卿,目光在两人身上只是稍稍一停,便重新看向了养心殿外的风雨。
赵永德负手而立,唇角微微冷笑,心中打定了注意。
芊芊,就算你是朕的“皇妹”又如何?就算宫廷秽乱,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
为了你,朕宁愿承担这个“罪名”。
何况……赵永德唇角的冷笑已然带着一丝轻蔑和不屑。
这宫廷之中,****的事情还少了吗?
比至亲****更让人震惊的事情,赵永德在皇宫深处的帝君阁文献之中,也发现过。
再说,只有无能的皇帝,才会受制于这所谓的“****”!
念及此处,赵永德更是坚定了一统天下的念头。
只有无边的权力,才会让自己随心所欲,赢得芊芊!
赵永德远眺长空,心中暗道:闻人非靖,你等着朕的铁骑踏上北炎的那一刻吧!
芊芊,你等我!
等着我一统天下那一刻,便是迎娶你入宫那一时。
到时候,我看这天下还有谁敢多嘴!
端太后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只绣着鸳鸯的白色丝帕,只见那丝帕之中,包裹着一样东西。
闻人颜卿看了端太后小手中的丝帕,身子不由一震。
待看清楚那丝帕之中的物事,更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她视若珍宝,包裹在白色丝帕里的,只是一只纹着两只鱼的玉佩。
但那玉佩对于闻人颜卿来说,却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闻人颜卿颤声道:“当初,当初不是碎了吗?”
端太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幽幽叹道:“本来是碎了的,但有些人,有些事儿却总是忘不了的。所以没法子,只能学那些痴人自寻苦恼。”
说着,看了看闻人颜卿,自嘲一笑,接着道:“后来宫里头来了个泰西的匠人,才把这玉佩给粘起来的!”
破镜难圆,又何况是碎裂的玉石?
虽然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困难又何止是……
闻人颜卿苦涩道:“好……”
心里头,却是另一番滋味,美人恩重,画眉,我闻人颜卿负你良多,负你良多!
但开口想要向她忏悔倾述,却又想起方才她说过,只有帮助赵永德一统天下,才能洗脱这三十年来的罪过。
可北炎终究是他的国,他的家,他又岂能因公忘私,不顾祖宗基业,不顾北炎的千万国民,转而去帮助敌国入侵北炎?
一头是家国,而另一头却是自己背弃三十年之久的妻儿。
此时此刻,端太后的眼里再也没了狠戾冷漠,只是一抹淡淡的哀伤,还有满腔的柔情。
闻人颜卿不敢再去看她,因为那是温柔乡,但同样也是英雄冢。
他怕多看画眉一眼,便会被那温柔乡拉入无底洞更多一些……
闻人颜卿脸色发白,身子也似养心殿外的棕榈树一样,在这风雨夜中摇摇欲坠。
端太后知道,闻人颜卿此时正在天人交战,是以更不着急。
眼睛里满是柔情的目光,只有最深处的一丝熹微的异样光芒,才会让人觉得,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走进圈套,成竹在胸的感觉。
赵永德看到端太后眼里的神光,知道母后是在欲擒故纵,心里不禁一阵厌恶。
但他同时也知道,端太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虽然厌恶,也不好出言反驳。
不过心里倒是忍不住想道:后宫就是一个大染缸,一个人在深宫这座大染缸里待久了,总会受到一些影响。
若是日后朕一统天下,御极六合,芊芊会不会也像太后一样,变得玩弄人心,狡诈多变?
不过一想到芊芊至真至诚,毫无城府的个性,赵永德阴沉的脸上难得泛起一丝柔情,又不禁晒然一笑。
如果连芊芊都能学会这些,恐怕,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吧!
夜。越来越深,雨。也越下越大。
闻人颜卿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端太后和赵永德,虽然两个人都是一声不吭,不过他知道,在这个变数极多的夜晚,他是一定要给这对苦命的母子一个交代的。
尤其是画眉,她虽然一声不吭,虽然眼里满是柔情,但对于这个让自己萦绕心怀三十年之久的女子,他还是无比了解的。
她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但骨子里坚韧之极。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先帝会派画眉扮作公主,嫁来南梁。
不过闻人颜卿到底是北炎的三皇爷,今夜虽然突逢大变,患得患失,但他心如磐石,在小家与大家之间,还是如同三十年前一般,选择了大家。
画眉,请你原谅……
我恨不得为你摘下天上的星辰,恨不得把普天下所有的珍宝玉石全都献给你,恨不能为你倾尽一切……
但是,我闻人颜卿是始终北炎的皇室,我不能为了你一个,而背弃北炎千千万万的子民。
对不起,我的选择如同三十年前一样……
我闻人颜卿负你良多,事成之后,唯有一死,才能报还这三十年来对你的亏欠。
闻人颜卿当下已经有了决断。
北炎立国不久,虽然有闻人非靖励精图治,但实力到底不如南梁这种百年大国。
如若自己和端太后虚与委蛇,然后和闻人非靖里应外合,打破南梁,一统天,恐怕才是更好的选择。
赵永德见端太后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母后是让自己威逼一下闻人颜卿。
虽然不爽,但为了天下,为了一统天下之后得到美人,他也只是冷冷道:“大丈夫处世,豪爽洒脱,怎能拖拖拉拉,学夫人状?哼,这好像还是你教给我的道理吧!”
赵永德连一句“师傅”都欠奉,更别提那一声“父亲”了。
闻人颜卿的身躯不由一颤,端太后见赵永德唱了红脸,马上道:“皇儿,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亲生父亲!”
说罢,又给赵永德接连使了几个眼色,但赵永德只是冷笑不语。
闻人颜卿长叹口气,本来伟岸的身子这时却显得分外佝偻。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再抬眸扫向端太后,他疲惫道:“罢了,罢了。我已经亏欠你们三十年了,还能再亏欠你们三十年吗?我背叛北炎,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北炎的千万子民,已经是无君无父,无纲无常了。永德瞧不起我,又能怪谁?呵呵……呵呵……”
言语之中意兴萧索。
在一瞬之间,昔日的潇洒英雄,已经成了负担累累的老人。
端太后看在眼里,心中不禁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