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 光
诸生某,锐意进取。岁当宾兴,往往梦中跃起,走叫出门外,曰:“中矣中矣!”已又作报喜人索采钱状,往复争竞。良久,复就床,鼾然睡去。次日忆之,惘惘然如不第者然。
又闻人言,登科则奎光且见。一夜,有偷儿灶火耀窗间。某正拥被冥想,见之,喜曰:“殆奎光耶?果尔,当再见。”偷儿承意复耀之,某大喜,遂熟睡不疑。偷儿尽发其囊箧以去。
燕
豫章某节妇家,岁有双燕巢其堂。后雌燕独来,盖亦孀矣。或谓孤燕不祥,毁巢而逐之。燕旋毁旋茸,终不去。
他日,忽有双燕者径来夺其巢。孤燕露处宇下,孑然悲鸣。而是夜双燕竟为鼠啮以死,孤燕乃复,闻者快之。
节妇既贫,鬻其室他徙。明年孤燕至,讶主人已非,徘徊旧巢,已复去。卒访得其新居,构垒处焉,去来者十九年。
周厚庵来都下,述于余。此与姚玉京及卫敬瑜妻事略相类。噫嘻!今孤燕尚无恙耶?可不谓贞且义习?夫鼠,黠而窃者也,乃亦能侠,善乎哉!
葆 翠
某生笃学,自少至长无交游,诵读之外,亦无他嗜好,泊如也。
读书城中某寺。其邻以宅警他徒,有叟挈眷来,税居之。邻故有楼,俯临生书室,久扃钥。翌日,忽施帘幕,甚华焕。俄有女子自楼出,妙龄殊姿。生见而好之,木立移时。女凭槛他顾,略不垂盼。徐徐搴帘入,径阂其扉。生徘徊窃叹:“天下乃有斯人耶!”翘首楼上,冀女且复出。数日杳然。生意必叟眷属,即往谒叟,欲结比邻欢、为朱陈计。门者谓主人性介,不愿宴见宾客,置刺不为通。生怏怏而返。次日复往,则杜其门焉。由是益怅惘欲绝, 日对楼凝望冥想,而诵读之声不复作矣。
一日薄暮,微闻楼上步屐声,戽乃启,仿佛见红袖。生喜,注目待之。忽微风飕然,一箭出帘间,生惊闪避,已著地。拾视,蜡镞耳。少焉,女挟弓矢出见生,似甚怪怒,复射之。生神夺,不复知避,又以蜡镞无伤也,仰面受之。箭发,中生颊,甚痛楚。拔视箭端,易以绣针矣,流血及颊,女乃大笑趋入内。
生既病创,数日偃卧不能起,终不怨女。念女戏而卖己,殆非无意者。且以投梭故,博倾城一笑,计亦良得,及瘥,则楼上帘幕无见,扃钥如故矣,凄然丧魄,讶叟伺故遽迁去。侦诸其门,则叟殊未迁。卑辞叩门者,乃知叟盖山西富人,有二子,外商,室中止老妇,及灶下婢耳。始悟女竟非人也,炽念顿灰。然犹时时忆其美不置,遂感疾,迁延卧榻上。
家人闻之,请医来问状,生但瞪目直视,不复作一语。举室惊悼,谓生且死也。无何,跃然从床起,神色怡然,若并无疾者。家人愈疑骇,环而守之。生辞焉,弗听三,始相引趋出,伺诸窗间。则闻生语曰:“退矣退矣!卿盍前?”少间,生又曰:“君太恶作剧,乃以人面为鹄耶?”则闻有吃吃笑者。笑已,乃答曰:聊相试耳,君乃不怒。既知为异物,乃复为畏,且念我且病,君良苦矣,而情亦至矣!是以来。”家人听其语,知其鬼也。急排闼入,共徙生以归。生悲怛无已,奄然复病,饮之药弗效。更为召巫。生乃见女来笑曰:“巫焉能驱我,适诱我耳。久欲视君,苦无间,可乘此一游。”生欣然从之出。略无阻隔。
倏忽间行入一室,绣帷香榻,壁有图,瓶有花,琴书玩好之属,位置疏雅。女辟旁闼引生出帘外,凭栏而指曰:“是何处?”生审视即己书室也。始觉身在女楼中,益自喜且幸,已于门侧得断弓及矢。生问:“此射我者耶?”女粲然曰:“然,为其射君,罚而折之矣。”生亦笑。生既与女处,因问女姓字,女曰:“妾前明张总帅女也,小字葆翠,遇疾夭逝,栖魂于此,茕守泉关,未敢自涴。感君意厚,故不避非礼,赴情申义。不幸形迹乖异,见防于人,迟迟至今。”生曰:“鬼真畏人乎?”女曰:“非也。桑濮之事,安得 然不避人目?彼虽不见,妾实耻之,非畏之也。”生曰:“吾与君今日殆夙缘耶!”女曰:“非缘也,情也!无缘者神魂不清,飞絮因风,飘萍逐水,偶合偶离耳。妾向遇君盖如此矣!若情之所结,自有而无,亦自无而有,由生而灭,亦由灭而生,山川不能间,死生不能隔,而天帝神明不能禁也。”生曰:“卿埋香已久,九原寂寞,盍为再世玉箫乎?”女曰:“鬼之不欲生,犹人之不欲死也。人不能不死,鬼则可以不生。且人之生也,饥寒伺其身,职役劳其形,嗜好攻其情,灾患怵其虑。妾尝为人备领之矣。而溘化以来,举不复有,此何乐如之?虽有绛雪神丹,还魂灵草,不愿服也。”生唯唯。
历三日,女促生归。生恐失女不肯行。女曰:“无伤也。君归请宣言于众曰:“听我,我乃生;不听且死。孰与听我?”众必听,则使人迎我于楼,妾即至矣。不然,幽遘亦何可长哉!然须将币帛,具舆马,如婚娶礼,妾乃行。非以为文,礼不可废也。”生唯唯,遂归。
忽从榻上起,则闻家人惊喜曰:“生矣!”问魂亦何之,生如女教。家人不忍违,为娶女以归,居室如夫妇。女性贞谧,不好冶媟,生之外虽三尺童子莫能觏也。
生有外兄某,闻其事欲求见女,女不可。某坚坐不去,语渐亵嫚。女掩耳让生曰:“闺帏之中,安得容淫朋秽语?幸速遣之。”某闻惭而出,其严凛如此。女流相对,间亦形见,往往相谓,言目中闺秀无如新妇妍且慧者。
居数年,帷薄甚修,遇有休咎,多因女决之。生家呼女为神娥。生感女意不复娶,女劝生纳姬。生二子,为父后,生卒,女亦去。女尝出生时小像,使生题识之,藏于家。
蜡技
时人有善蜡技者,团黄蜡作麒麟,成之指掌间,麟角毕肖,他物皆然,亦绝技也。人或求之作,万万不肯作。谲者知其癖,故握黄蜡诱之,又故故匿之,彼必索观,再三而后与之。乃随意团捏,酬对如常,俄顷而就。置之近身,意甚珍惜。伺间攫藏之,不然,少时便复毁之矣。
施 建 昌
有卖药者施建昌,河南汤阴县人。顺治八年秋,归自湖湘,日暮失道,经花圃之侧,桃实方熟,纂纂出墙。施正饥,求墙缺处,逾而入,升树饱啖,即憩树上,倦而假寝。及觉,则明月既出,亭馆凄然。风露满衣,畏寒欲下。忽东阁门启,语笑有声,蔽树叶窥之。见三小人高尺许,一虎首者红衣,一马首者黄衣,一羊首者绿衣,共携酒肴,设亭前石上,席地对饮。虎首者中坐,羊马左右焉。俄而角门再启,复有四人出,一鹿首、一牛首、一狗首、一鬼首独角。皆衣缯癰,其长不及前三人,亦就石上坐,相语曰:“月佳哉!”施骇甚,伏树屏息。虎首者忽曰:“何故有生人气?”皆曰:“良然。”哗然而起,遍索圃中不得。羊首者谓曰:“大兄故善疑,生人安在?”众皆笑,遂列坐饮酒。
良久,虎首者又曰:“我终觉有生人气。”群起复大索不得。马首者曰:“夜良如此,姑饮酒,无忧自扰也!”众是之 。乃相与拇战,飞觥轰饮。已而虎首者呼曰:“此时生人气甚浓。须再细搜之。”时斜月穿树,人影堕地。虎首者见之,笑曰:“我岂妄言哉?固在此矣!”众共叹其卓识,遂趋至树下,仰而呼曰:“汝速下,否则祸汝!”施抱树恐栗,不复能言。众见其不答,则环树詈辱,摇撼攀跃,而人小树高,终不能及。无何鸡乱鸣,群小人乃敛迹而去,角门亦阖。
施俟日出始下树,欲穷其异,访主人而告之故。主人姓陈氏,明季尝官内翰,隐居于此。闻施言,未之信也。入告夫人,夫人曰:“其有焉,婢媪辈亦言东角门夜尝有声,盍察之?”同至角门内,谛视地上,有蹄迹焉,而甚小。其旁曲室,积薪草及败椟其中,尘埃蔽之,独一椟浮滑若常有物出入者。遂发其椟,中贮数土偶,为虎头马头诸形,杯盘之属亦在焉。夫人泫然曰:“此亡儿戏具,吾不忍见,姑弃于此。今二十余年,不虞其为怪也,令碎之。有声有血。
汤琇
冯生者盖河南人,与同里汤琇,少时同学,最相善。两人皆名家子也,居相比,齿相若,才相并,顾志趣不甚合。冯,弱书生也,循循曲谨,不臧否人物;琇则慷慨激烈,殊有侠士肠,又多力善射,挽两石弓,百步辄命中。两人不相效,亦不相非。尝同游水曲,冯载酒,琇挟弓矢俱,选径僻处,踞坐丰草上,相与论志。冯因取片石,睨柳枝最高处掷之,祝曰:“以中否卜吾进退。”一掷而中。琇抚掌曰:“善。”适有鸟拂树过,琇即援弓射之曰:“吾亦以此卜!”矢既鸣,鸟竟飞去。矢落湾波中。琇折弓投地叹曰:“已矣!”冯惊,慰之曰:“皆戏耳!何遽出此?”琇曰:“吾他日百发不一失,而今失之,岂非数也,君善为之。吾志决于此矣!”
是岁冯果领乡荐,明年成进士。琇竟放浪山泽,有冥鸿之志。冯屡劝之,不顾也。冯既登仕版,远宦闽粤间,作书招隐者三四。琇率不报,弃家游四方,于是并踪迹不可得测矣。冯思之,往往至流涕。岁时存问其家,廉察十余年,卒无知琇消息者。
冯尝买一僮,顽劣特甚,殆不堪任使,食已即卧,起乃复食。或请卖之,冯怜其少,不忍也,且曰:“卖之他人,宁能听之耶?”一夕,盗大至,从檐端下,皆雕面少年三十余人,露刃秉火,举室沸腾。僮徐徐从梦中起,振臂一叱,声若虎豹吼,群盗罻然伏地不能起。僮一一断其手腕,掷垣外令去。冯家以全,始异僮之能。呼而诘之,已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