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妃率侍女百馀人迎于郊,笑豔欢颇,丰姿愈绝。沩辞慰劳,感谢再三。并辔还宫,与生登楼受俘。引囚于楼前,数其辜罪,唯叩头鸣哀,摇尾乞命。妃殊不忍,遂欲贷以不死。生笑曰:“真神仙之度也!虽然,挑兵首祸,天有常刑。无滋败类,实巡处此。宜论置极典,以彰法纪。”遂命押赴市曹,车裂以徇。其馀凶党,悉皆伏诛。段氏临刑而叹曰:“向怒伯玉,冀得为神以报之。岂料为神,犹有今日。临济晚渡,可得见乎!”闻者嗤之。
论囚既毕,饮至策勋,欲封生以三万户,宝玉之赠不可纪极,诸将士赏赉有差。生辞曰:“排难解纷而无所取者,鲁连之义也。某激于区区之志,攘臂而来,岂为此乎”妃曰:“义哉!虽然,恩之不报,人其谓我何”生不得已,受珍器数事,馀悉却之。妃复以白壁二、水犀一,骊珠四,鲛绡六,托生致总帅,以报其假师之惠。
于是开筵张乐,极其丰备。妃捧觞而起,为生寿曰:“先生义勇所加,穷涧立涸,枭雄授首。维泽国万世之安,雪玉台千秋之恨。恩同再造,毕世莫酬!”生曰:“上帝彰美刑淫,假手于人,儒者任之。故巫峡之雪、瑶台之露,兰桥碧洞之花月,率皆见于文章,形诸歌咏,天下后世,罔不知闻。虽以妃主之幽贞,无从伺影,而陈思忽然觏止,作赋留传,翠羽明珠,恰传阿堵。此皆天假之缘,使昭其美,而欲世间之知有妃也。至于妒忌之流,役夫若仆,嫉美如仇,持杖窥帘,奏刀发披,呈丑于广众之地,扬秽于远近之口,顿使正士兴叹,词人发忿,口诛笔诮,怒及枯骨。虽决西江之水以洗秽,持南岳之山以包羞。岂能喻其万一者哉!若斯之故,是谓天刑。然或由顽钝无耻之夫,薄悻无良之子,激发其豺狼之怒,酝酿其蜂虿之毒,以至于斯极,固未有迁怒神仙,宣威津度,直以一妒上下千古,如段妇明光者也。负固水乡,已历千霜,未遭谴戮,而犹不戢思逞,几欲渎罗袜之尘,罪实贯盈,正宜歼灭。故某得上藉妃灵,下资兵力,捣其巢穴,歼厥渠魁,一鼓而平,无亡矢遣镞之费。天之所命,非人力矣!且身隶幅员,曾不能投鞭拂剑,预截横瀛,扫荡腥秽,而使摇撼帷薄、震恐环佩,皆某之愆也,敢自功乎”乃亦酌酒奉妃。妃为连钦数觥。红妆数百人,皆次第奉生酒,献酬次畅。
俄传江妃湘君湘夫人等来贺战胜,皆飚车羽轮,云衣霞佩,咸向生敛衽,美睿之词不可胜纪。已而湘灵为鼓瑟,江妃为起舞,极音节神态之妙,真使苍梧云停、汉皋月白,殆非语言所能喻矣!及暮别去。
生次日亦辞归。妃知不可留,徘徊眷恋,凄然泪落。顾视诸女,亦皆神意酸楚。生于是亦惘惘有恨别之色。妃谓生曰:“后二十年,君当厌弃富贵,服食还仙,此妾与君相见之秋也。君但志之,无探憾于此行。”遂以旌旗甲仗、舆马侍从,送生还家。
砉然一声,生乃惊寤。家人环泣,言“已昏睡七日矣,呼之不醒,惟气末绝耳”。生具告之。家人复报东轩有宝物无数,耀目充庭。视之,即妃向所赠,盖妃以生廉、不欲多取,故俟其归而尽致之也。
生后仕至郡守,颇思宓妃言,乃齐官归,行导引之术。一日诀家人,大笑投洛水中死。数年后,有人见生与数丽人游于水上。
周斯盛
周斯盛者,金溪诸生也,有善行。夜睡,辄梦为某县城隍。一夜。方折鬼狱,忽传天榜发。急往视之,白纸墨书,宛如人间乡榜。乃见己名为解首,有朱印盖其姓,模糊不甚可辨。而同乡某某,皆榜中人也。觉后记之,举以语人。已而乡闱揭晓,而捷音不至。后闻解首乃晏斯盛耳,始悟朱印之故。馀悉如言。
跨卫者
东乡诸生陈某,方夜读书,闻东邻妇姑诟谇,邻人归而掴其妇,妇喁喁哭泣不休。少顷,户外池水抨然有声,疑邻妇忿而自溺,亟呼家人救之,果曳一人起。
视之,乃数年前其家佣工也,犹呓语曰:“聘金五十,已在腰缠。但欲一见新妇,何久不出?”既而恚曰:“谁败吾事耶?”既而则又拱手作揖别状,鼾然睡去。乃挞其面而醒之,则四顾彷徨,惊起骇走曰:“何遽至此此何处耶”陈语之故,且诘其自。
佣恍然曰:“吾昨过艾家桥,见友人某乙跨黑卫而来,盖去冬溺死桥下者,吾殊忘之。渠问我:‘欲得妇否?有少妇欲嫁,须聘若干。吾为君媒之。’遂与俱至一人家。而跨卫者忽怒曰:‘竖子败吾事!’叩其故,不答,愤恨而去。吾逐而送之,乃竟问诸水滨,殊不觉耳。忆所聘者,即君东邻某妇也。”陈亟使人觇之,则妇已投缳垂绝久矣,救之得苏。
是夜陈既寝,闻跨卫者来窗外,且哭且詈。陈怖不敢出。鸡鸣始去。
非非子曰:君子之恶鬼,宜哉,溺而求代,几死者二人,不已名乎吾闻古有鬼媒,以人为之,其事甚怪,殆谲者托以射利耳。今鬼也,而媒人使自委禽焉。谲斯极矣!
白衣妇人
临汝之东,一水湛然,游鳞可数。然深浅冀测,虽善泅者不能穷其底也。
尝有少年偕数人出游,见二白衣妇人甚娟雅、立于水旁鼓掌大笑,因往就之,欲诘其故。二妇人遂推少年入水,妇人亦入。众皆惶惑,半晌,少年复奋坟波而出,妇人亦出,皆鼓掌大笑。少年遍体淋漓,妇人白衣略不沾濡。
又推少年之兄入,妇人亦复入。入之,竟不复出臭。众骇甚,皆大哭。少年独笑不止,谓众曰:“彼甚乐,尚何哭为”问其状,终身不肯言。
葛衣人
江宁江进士之京师,止逆旅小饮。时密雪严寒,折绵冰酒。忽见户外一葛衣人过,頎然而长,跣足行雪中,了无寒色。江异之,前叩其姓氏,不答。又问“客寒乎”,亦不答。又问“客饮酒乎”,乃点首者再。遂引入旅舍。饮至无算,不醉。复进食,食至无算,亦不饱。而终席都无一语,状类喑哑。江愈奇之。次日将行,请客俱,摇首勿许。遂辞别。
行三日,至一处,葛衣人忽至,渭江曰:“君见大宽衣大笠、短棒荷笼性、遥立道旁者乎?”江曰:“见之,一僧也。彼何为”曰:“今夜三鼓,飞刃取君首者,即渠也。”江胆丧,伏地求救。客曰:“吾在,固无畏。渠果来,膏吾斧矣。”乃戒江熟寝勿惊。
至夜半,客提僧头掷地上,曰:“莽髡无礼,吾已杀之。然亦君挟资太重,为渠所觊耳。”江初讳之。客曰:“君囊中白金若干,黄金若干,封识何状,藏置何所,胡乃欺也”江大惊失色,连曰唯唯。客曰:“挟此何为?”江曰:“欲往投某公门下,以此为贽耳。”客艴然怒曰:“咄!汝固蝇营若此哉!吾目眯,误识尔,悔不教和尚杀尔”言罢,提僧头越屋而去。时星光黯淡,顷刻无踪。
江惭且惧,遂不复至京师而返。
过阴
野老常言:阴牒勾人,往往有生人为之者,谓之过阴。其人言语饮食,了不异人,但就睡则嗒焉若丧,呼之不能觉,盖其过阴时也。榻下双履,必一仰一覆,尽仰其履则觉,尽覆其履则死不复返。故每寝必扃其户。惧为人所弄也。后一月谁当死者,辄先知之,预见阴牒也。
有村民周氏,役此有年矣。一日独坐,汪然出涕。家人怪问之。曰:“吾弟莱日死矣。吾欲生之而不能也。”弟媳跽而请曰:“伯固忍勾其弟耶盍谋所以代之”民曰:“诺。然必得生辰符合者,使冥司不及察,则弟可生而吾不获谴。顾安所得其人乎?”数日,喜曰:“得之矣,同邑某生是也,方读书山中。吾弗能入其室,闻某日夜归,当俟于途而要之。”
数日,又报曰:“无能为矣!吾俟之南山之阴、亭础之右。某生过焉,吾三前而三踣,重为所困,吾惫矣,无能为矣!”期至而弟果死。
有知其事者,举以叩某生。生曰:“诚有是。畴昔之夜,吾行亭下而寒噤者三,毛髪皆竖立,其殆是欤”
后十馀年,生补弟子员,今年五十馀矣。友人徐君能举其姓名,姑逸之。
沈翘翘
河南韩生游都下,薄暮独行。见高楼隐隐,粉壁纱窗。有妇女笑语其中,驻步听之。
一女曰:“前日叶子戏,阿姊获几何”一女曰:“三百缗耳。昨复为阿翠掇去。”一女曰:“渠是钱树子,偏耐著花。”一女曰:“连日张公子不来,想醉眠郑九娘处矣。”一女太息曰:“锦绮缠头,金钱买笑,大都冷烟寒月,不足复记忆。近有薄悻郎赠吾二诗,尤可笑也。岂知吾辈多情,乍离眼前,已置脑后,况于形销骨化乎!不然,墓门相思之树,行且成林矣!”诸女皆失笑,问其诗云何。女乃诵诗曰:
“舞衫如蝶鬓如鸦,醉倒城南碧玉家。
一霎红楼嫌梦短,酸风苦雨送梨花。”
“眉敛秋霜冷画屏,崔娘卷里太零丁。
紫萝红杜都寻遍,何处空山墓草青”
韩闻大惊,即其吊亡妓沈翘翘诗也。瞬息间,高楼已失所在,惟白杨萧瑟,夕照熏林。叹息而返,亟搜筪中二诗稿焚之,终身不复幸妓。斯亦迷香洞之闭门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