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琪不知道宫门前这段公案。回到宁素居住的小院里,先是闷头大睡了一下午,再没精打采的吃了晚饭。正想去清悟的院子帮忙准备线香,天公非常不作美的下起了小雨。
宁素和其他女冠在三清殿做晚课,此时被困在屋里是最烦闷。洛小琪靠在窗前,就着昏暗的烛火,开始数起檐下滴落的雨滴。
若在万籁寂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张倒挂的人脸,再配上若明若暗的烛火、一身白衣,会是怎样的惊悚?
犹是洛小琪自认胆大,也没有想到瑶华宫居然闹鬼。还好,她居然没尖叫出声,只噔噔噔连退三步,嘭的一声把窗户关住。
过了一会,窗户被拍了两下,还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洛琪娘,你给我开门!”
这声音好熟。洛小琪抓起一方还有少许墨汁的烟台,小心翼翼的推开一条缝。窗户忽地被拉开,白玉堂一张俊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洛小琪愣了愣,忍住把手里的砚台往他头上砸去的冲动:“白玉堂,你很闲吗?大晚上的到瑶华宫做什么?”
“给你带东西。”白玉堂的口气也不好,径直扔给洛小琪一个油纸包,低头拍起衣摆。洛小琪远远的就闻到扑鼻的香气,胃里的馋虫争先恐后的跑出来想一探究竟。
洛小琪到底没忍住,打开一看,是几块精致但是已经被挤压得变形的糕点,俱是在别院时天天吃到的。淡淡的酥香、米香混合在一起,让她有些失神,似乎又听到那几日的笑声。
“白五爷,小爷我谢谢你啊。”洛小琪很快收拾心神,撇撇嘴说:“大晚上的又下着雨,你老人家亲自给我送来,不怕我被你那群红颜知己给撕了吃?”
白玉堂拍了半天,发现衣袖、下摆处的污点怎么都拍不尽,索性不做理会。他瞥了洛小琪一眼:“你以为我有闲心买这些东西?都是我二哥买的!每天都买,就等着你回去吃。”
口胡!小爷我才不是吃货!洛小琪柳眉倒竖,正要开骂。忽而想到这锦毛鼠是自己打不过又骂不得的,立即故作清高:“小小小小小爷我才不吃呢!”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我说,你到底听了什么发那么大脾气?我白玉堂从来不哄女人,要不是看在我二哥对你上心的份上,懒得理你。”
洛小琪心里有些发虚。那几日在别院,韩彰虽没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可事事周到。她想到的,韩彰早已准备好;她没想到的,韩彰也想到。
“对我上心?是对他儿子上心吧。”洛小琪嘟囔,“要找个填房管家婆,汴京城里那么多小娘子,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天成不是二哥的孩子。”白玉堂突然抛出一枚重磅炸弹,把洛小琪炸得半天回不过神。
洛小琪眨眨眼:“不可能!地老鼠对天成……绝不是假的!喂喂,你别骗人啊。”
“我大晚上的浪费一件衣服跑来就为了骗你?”白玉堂极其不耐烦,“是你傻还是我傻?”
“当然是……我傻。”眼前的人洛小琪开罪不起,只有当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她心里又是几分好奇,看不出韩彰那么闷的人,居然也有故事?
“岑郁郁是天成的娘,她是二哥的师妹,也是二哥师父的独生女。”白玉堂背靠在墙上,看着黑漆漆的天,“说起来,二哥的身世和你有些像,都是孤儿,被你们的师父捡到。二哥从不说小时候吃过什么苦,不过四哥猜一定不是太好。”
洛小琪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虽然对四五岁以前的事没印象,但是从师父师母还有师姐的言谈中知道,自己被师父捡到时,是怎样的一个惨状。
“岑师父把一身绝学都传给了二哥,二哥也很敬重岑师父。岑师父临终前,希望二哥能娶了岑郁郁,二哥自然答应。”
洛小琪问:“那她……我是说岑郁郁,是个大美人吧?”
“的确很美,娇娇弱弱的样子很惹人怜爱。”白玉堂瞥了她一眼,“你别问我你和她谁美,在我白玉堂眼里,天下女人长一个样。”
洛小琪趴在窗前,别过脸撇嘴。小爷我恨聪明人,更恨长得比小爷漂亮的聪明人!
白玉堂径直说了下去:“五年前,岑郁郁满了十八岁,大哥大嫂便开始张罗二哥的婚事,二哥也点头同意。不过婚事不是在陷空岛办的,是在岑师父的老家,蜀地青县。当时,我们五兄弟都去了,也邀请了许多陷空岛在江湖上和生意场上的朋友。可就在婚礼前四天,你师父找来了。”
“我师父?”洛小琪这才想起,五年前正是柳行舟打伤师母、叛出师门的那一年。师父带着师母到处求医,难道是……
“当时,婚礼都要举行了,大哥很为难。二哥却说,洛门主定然是没了办法才求上陷空岛,万不可灭了陷空岛的威名,于是他决定将婚期延迟,待寻回了万年石灵芝再举行。”白玉堂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们陪着二哥去寻药,岑郁郁就留在村里,等二哥回来。当时,二哥请了他最好的朋友留下照料岑郁郁,他就是罗胤泽。”
洛小琪敏锐的察觉到,白玉堂在说道“罗胤泽”这个名字时,有种咬牙切齿的劲,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难道……
“等我们寻回了万年石灵芝,屋里已经人去楼空。卧房里的床上,留了岑郁郁一封信。她说,她和罗胤泽两情相悦,私奔了。”
洛小琪虽已猜到故事的结局,但仍是忍不住心痛了下。她不知道韩彰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完这封信,也不知道当时他有多难过。如果换成自己,兴冲冲的赶回家,发现自己的新郎和最好的朋友私奔了,她一定会追杀到天涯海角,千刀万剐一万遍都不解恨。
“地……韩彰没有追杀他们?”洛小琪犹犹豫豫的开口。她希望韩彰下令追杀,因为这才是江湖人的血性。她又不希望韩彰追杀,因为她不希望她喜欢的人满手鲜血。
是的,她喜欢韩彰。洛小琪这时才肯面对自己的心。喜欢韩彰唇边的淡笑,喜欢韩彰和她过招时的细心,喜欢韩彰看账本自己在一旁看书的宁静,喜欢两人在一起的快意。
她喜欢韩彰。
白玉堂叹了一口气:“当时,我们哥几个都气得不行,都说要下江湖绝杀令。二哥拦住我们,说既然他们觉得好就随他们去。”
“可是天成?”洛小琪问。
“一年后,陷空岛上来了一个女人,面黄肌瘦,挺着大肚子说要见二哥。原本看守码头的家丁不允通报的,可刚好被大嫂看见了。大嫂心慈,就把她带上了岛。那时,我们才知道,罗胤泽只与她恩爱了半年不到就抛弃了她,她是一路乞讨才从剑南路走到了浙东路。”
洛小琪倒吸一口凉气。剑南路到浙东路,几乎横跨了整个大宋,让她孤身走一遍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更何况一个怀孕的单身女人。
“那个罗什么的是为了什么呢?”洛小琪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岑郁郁说,罗胤泽对二哥火器之术垂涎已久,接近二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以为岑师父的绝学会在岑郁郁手上,谁知岑郁郁自幼体弱,从不曾习得这些,所以……”白玉堂说。
洛小琪恨声:“败类!”骗女人的都不是好东西!
白玉堂转过头看着洛小琪:“现在你知道了岑郁郁的事,总不会乱想了吧?”
“我乱想?”洛小琪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是不是一直有人?就算没了岑郁郁,还有那谁,啊,方莺莺!”
“什么乱七八糟!”白玉堂皱眉,“当初他答应迎娶岑郁郁,也是因为岑师父的遗愿。”
师命什么的最无聊了,幸好师父没把自己许给柳行舟。洛小琪故意撇嘴,掩盖下心里的丝丝窃喜。
“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方什么的,我可不知道。”白玉堂双眼望天,“不过二哥这个人,从来没邀请过什么女人住别院,你是第一个。”
哎,这种劝解的话真不该风流天下的五爷来说,白玉堂腹诽。不过为了兄弟幸福也只有牺牲一下。
雨势不知何时缓了下来,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声绵长而遥远。白玉堂的声音似近似远:“岑郁郁本就体弱,撑着一口气到了陷空岛,在生天成的时候难产而去。哥几个虽然不喜欢她,在这点上倒很佩服。既然是岑师父的后代,二哥义不容辞,只是再也没对女人上心。”
“白五爷,你傻了吧?”洛小琪立马反驳,“那丰乐楼相看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笑了起来:“相看?不管相看了谁,钗子不是到了你头上?”
“你是说……”洛小琪咬牙切齿。
“我什么都没说。”白玉堂笑笑,见雨已经停了,往前走了两步:“洛琪娘,对于你成为我二嫂这件事,我乐见其成。”
洛小琪对着屋顶上越来越远的白色背影龇牙。低头看着桌上的油纸包,淡淡的甜香在鼻端萦绕。
忍不住拈起一块梅花糕。入口即化,绵甜悠长,唇齿留香。方在回味时,白玉堂又一次晃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