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愈是进步,人事也就愈是繁复,真理的探求也愈是迫切。
我国的读书人,大都有着几个很深的毛病:
第一是思辨力不清楚。凡是碰到一件事,古人怎么说,他也就怎么相信。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他也说“敬鬼神而远之”,不管有没有鬼神,不管鬼神为什么要“敬”,而且也不管既是要“敬”,同时又为了什么要“远之”。别人所说的话,不知道拿来细细地分析一下,找出一个所以然来,只是囫囵吞枣、糊里糊涂的过去;因而有许多的问题,就不能有了一个彻底的解决。就是科学上也是这样,所以我国人对于科学上很少有大贡献。这种现象,纯粹是由于没有追根究底辨异析奇的习惯所致的。而造成这种习惯的原因,最大的是:一因我国的论理学不发达;二因我国的辩论术不讲究。
第二是只会读书写文章而不会说话。这种弊病,有着三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旧时言文并不一致,读书是读书,说话是说话,学校里只知道嘴嚼古人的文字,没有人研究时人所说的话,所以“之”、“乎”、“者”、“也”虽然用得十分的好,可是“柴”、“米”、“油”、“盐”的家常话还是说不来,所说的“书痴”便是这种样子的;二是由于读书人对于辩论很是轻视,所谓“舌辩之士”、“苏张之徒”,那是孺雅的君子所不乐为的。孟子虽然常常和人家辩难,他还得要说:余亦不得已也。大家把这“辩”字看作好像是一“余岂好辩哉个不干净的东西一般的,非到万不得已,不敢沾染了的。这种风尚愈传愈甚,再加以错解了“巧言令色鲜矣仁”这类的话,对于辩论术不但不敢彻底地研究,并且竟提都不敢提及。三是社会孟子,名轲,字子舆。中国古代着名的上不需要口才,像春思想家,战国时期儒家的代表人物秋战国的时候,一般游说之士,全靠了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合诸侯,所以那时的辩论术还算发达的;到了后世,只要文章诗赋做得好,就可以做官食禄,而且又没有什么集会、结社以及选举等事,无处用到口才,因此演说辩论,也就没有人去研究。因为有这三个原因,于是几千年来研究文学的书就汗牛充栋,研究讲话的书就不容易找到一本,说话的技术,也就日趋日下了。
第三,我国人事事主张退让,终以少管闲事少惹是非为妙,因此真理泯没,是非颠倒,也就很少有人去管它了。有些人心里明明知道是应该怎样的,不过因为和人家去辩难,这是一件十分讨厌的事,因此退一步就算了,自己甘心屈服,让人家去占优胜;有些人心里也明明知道是应该怎样的,但是他以为真者自真,伪者自伪,尽管他人怎样的会说,尽管他人能够以辞乱理,但对真理是依然无损的,我何必要和他去争辩呢?这种没有争论的精神,使得国家的政治和学术上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第四,我国文人,向来只是读四书,什么国家社会,什么世界国际,一概置之不理,因此对于常识方面很是缺乏。因为缺乏常识的缘故,所以对人辩论就感到讨厌,就自己甘心退一步了。
一不要使人家的心里先存一个“不”字
“一滴蜜所能捉得的苍蝇,比一加仑毒汁所捉得的苍蝇还要多。”这是一句真切的义话。你和人家辩难,你要使你所说的话在人家的脑子里并不起一个“不”字的感想,那你就获得了胜利。因为,你是用蜜去捕捉苍蝇了。有很多的人,在和人辩难的时候,一开头便很鲁莽地发表了一些极易引起人家争吵的言论,一下便声明了他的主张,并说明他的主张是那样的坚决,没有一些可以改变的余地,要人家完全抛弃了自己的主张而来赞成他的意见;结果,这争辩常常会弄得不欢而散,没有一个人被他说服了。从前,在开会的时候,往往讨论问题,问题还不曾解决,砚台和墨盒就飞了起来;终于无法使意见和他相左的人对他有所同情,这便是在开头的时候使人心里先存下了一个“不”字的缘故。
你要明白,你一开口就招恼了人家,这是一个绝大的错误。他们的眼睛虽然对你注视着,然而,他们的紧闭着的嘴,暗暗地已在牙齿后面说着“不!不!不!”这一个“不”字的反应,那是一种最难克服的障碍。因为当一个人说出“不”字的时候,所有他的自尊心都需要他坚持到底;也许后来他自觉那个“不”字是错误的,然而,他的自尊心却不允许他改变过来。他已经说出了,他就只好坚持到底了。
我们开头和人家辩难,就得使人家对你往顺的方面去想,那是极端重要的。善于辩论的人,开头获得了人家许多“是”的反应,使对方的心理顺序,顺势地向前移动。到了后来,对方即使要说出“不”来也就无法可说了。
在战国的时候,有一位好勇善斗的国君,有一天看见一位宣传仁义的说客走过来,那国君的心里早已存了不要听的念头,所以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我不愿意听那孔墨的“我是主张强兵的,道理。”那位说客,“是的,立刻回答说:我今天来对你谈谈强兵的道理。现在我有一种方法,可以使你的邻国个个怕你而不敢来侵”国君说:他又说:
犯你,你觉得怎样?“好的。”“但是,你要知道,邻国不过是怕你而不敢来侵犯你,他们并不是不想侵犯你。我有一种方法,不但可以使他们对你怕而不敢来侵犯,而且他们竟也不想来对你侵犯,这话你要听吗?”国君又说:他再说:
“好的。”“可是,他们即使不想来侵犯你了,但他们并不来爱你。我有一种方法,能驱使他们个个来爱你,那么,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话你要听吗?”“好的。”“那么,大那位国君又说了一声:于是他又说道:王,请你还是行孔丘和墨翟的仁爱,因为你行了仁爱,人家受到了你的恩惠,人家自然会爱你了。人家对你有了爱,那还会对你发生战争吗?你到了那时,还不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上面的故事中的说客,便是使对方的心里先存了一个“是”字,于是顺势下去,因此使他获得了胜利。所以,我们和人家辩难,开头的时候不要使人家的心里存了一个“不”字,这是十分重要的。
在心理学上是十分明显的,当一个人说“不”字的时候,而且他的本意确实如此,在心理和生理上比讲其他的任何字所费的力都要大。他的全身组织都收缩在一起成为拒绝的状态。整个脑细胞的组织,都准备好了拒绝接受。反过来,当一个人在说“是”字的时候,他也是丝毫没有退守的作用的,身体上的组织是向前进的,是起了准备接受的开放状态的。因此,在开头的时候,如果我们能使人家在心里多多收获几个“是”字,我们的建议,便容易博得人家的注意,于是我们的辩难,便也容易得到胜利。
这个“是”的反应,本来是一种极简单的技巧,可是,大多数的人都把它忽略了。一般的人,开头辩难的时候,总是要使自己的意见和别人相反,那才显出了他的主张的重要和高贵来。一位激烈分子和一位守旧派谈论一件事情,他立刻会使这位守旧的人发怒。事实上,他使人家发怒了,对他有了什么好处呢?如果他仅仅只想把人家惹急一下,他自己便可以觉得心上舒服的话,那就不必说了。但是,如果他要想完成一些什么的话,他这样干真是可以称之为笨蛋了。
我们在开口的时候,先使人家的内心存了一个“不”字,那么,你将费尽了神仙的智慧和忍耐,那才能把人家否定的意见改变过来。我们为什么不当心一些从容易的方面着手,反而去走不容易走的路呢?
我们怎样在开头的时候就去获得所希望的“是的反应”呢?这是十分简单的。林肯曾经说过:
“我一开始就能获得辩论胜利的方法,就是首先找出一个对方所赞成的共同的立场。”前面所举的故事,我们可以证明林肯所说的这句话的价值。林肯甚至在讲那极易惹起人家愤怒的解放奴隶的问题的时候,他也是用着这一个诀窍的。那时有一份中立的《镜报》,记载着关于林肯演讲解放奴隶的事件,报中写道:林肯所讲的,“在前半个钟点之内,差不多每一字每一句对方是没有不同意的,到了后来,他慢慢地把他们引导着,一直到他完全把对方的心抓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真的,这是与人辩难而获取胜利的一个必要的条件。
二不要攻击人家的短处
说道人家的短处,这是最易惹起人家的恶感的,而且也越出了辩难的问题之外,使辩难不能得到结果,这是辩难中最最犯忌的。比方,对方所说,引证的书籍弄错了,明明这是载在《易经》上的,他却说是载在《孟子》上;明明这句话是托尔斯泰说的,他偏要说是希特勒所讲的。这种错误,在说者说的时候并不觉得,也许在说过以后,不待人家来指正,他自己就知道是说错了,这是常有的事。然而,辩难的对方,并不从事理方面去着想,他捉住了人家这一点的错误而向人家作严厉的攻击,使得人家异常的难过;他还要说“:因为对方的引证错误,足见对方的学问不足,认识浅陋,所以对于这一件事理,可以证明他是完全错误的。”这简直不是辩难,竟是在向人寻事了,结果人家为了自己的尊严,也要起来自卫,也要攻击对方,于是便成了人与人的攻击,越出了辩难的范围了。
还有,为了一个问题的辩难,竟然涉及到对方的人格,这更是不对了。去年,由于新文化运动的发展,我国的新剧运动随着五四运动的潮流也蓬勃起来;上海的一位艺人汪优游,他首先起来响应,在新舞台开始排演《华伦夫人之职业》。因为这个剧本是外国剧本,内中的剧情,当然有许多不大适合我国国情的地方,所以他一面把剧本略略地修改了些,人名地名都我国化了,一面再把剧本的名字也改为《华奶奶的职业》。此剧演出之后,自然有了很多的批评,但是,批评剧本的情节,批评剧本改编的地方是否妥当,批评演员表演的是否恰到好处,这是合理的;当时有人曾批评到汪优游个人的人格,说他过去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就可以知道这是错误的;因为剧的演出是一件事,汪优游的本人又是一件事,把这两件事并作一件事来讲,根本就是不适当的。而且,很容易转移了目标,把评剧的问题,搞得变成了评人的问题了,这样便把辩难的中心思想失去了。
我国古代有两句格言,叫做“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人是每一个都有着他的尊严的,而且谁都对他的尊严要出全力来维护。你在闲谈的时候,私下论人长短,人不知道则已,如果知道了当然要对你大不满意。和人家辩难,越出了辩论的中心问题而去论到人家的短处,或者竟谈到人家的私德上去,这不是对人家当面予以极大的侮辱吗?这样,怎会不使人家和你发生冲突呢?有一种报纸,它极喜欢刊登要人或名人的私德的问题,在编者以为这种材料是极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的;然而在识者总是认为不对的。所以,这种报纸到底不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报纸,到底是一种小报,只能供人无聊消遣而已。我们与人辩难,必须要保持我自己高尚的品格,我不去攻击人家的短处,人家当然也来尊重我的人格;,我当然先得对人家“敬人者人恒敬之”我要使人家对我尊敬,尊敬,这是我们在辩难的时候极须注意的。
三语句要有力
同样两个人在讲话,一个讲的可以使听众的情绪紧张起来,使一件不大被人注意的事说得大家都注意了;另一个则不然,本来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在他未说之前,听众的情绪已经有了相当的紧张,可是被他一说,反而把紧张的情绪松弛了,或者竟把听众引进了睡乡。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这无非是一个所说,语句有力,另一个所说,语句无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