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忘川河
苦瓜终于被“流放”了。
他以连续五次在各类校考、联考中分数稳居全班倒数第一的资格,被班主任塞进了篱笆部落。我们几个老一辈的原住民为他开了个小型的欢迎会,可抱着书本坐在我身边的苦瓜却哭了。没骨气的家伙,我很鄙视他。
“篱笆部落”的名字是我原创的,其实它的规模和形态远没有那么诗意——三张课桌,六把木头椅子,课桌前面是本班的劳动工具:扫帚、拖把和铲草的铁锹们,椅子后面是公告黑板。作为最后一排,我们的面前被森林般竖立的扫帚、拖把柄团团围住,与这个班隔绝开来。它像个篱笆小院,也像监狱。
这个创意是班主任老牛想出来的。篱笆部落的用途相当明确——围住我们这几匹害群之马,确保其他同学安全与良好的学习环境。那些不够开除资格,又“无法挽救”的差生,就此有了被流放的居所。
这学期开学那天,老牛带着新英语老师来班级,指着我们说,最后那排都是无可救药的差生,不用管他们了。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强烈同意。中间几排有几个学生回头张望,眼神复杂,有的满脸讽刺地笑。我瞪着眼睛冲他们吼,看什么看,欠揍啊?
我这一吼,英语老师吓了一跳。老牛的脸色很难看,他指了指我,说你给我出来。我斜了他一眼,没动。老牛的喉结嚅动了一下,走到我旁边。我歪着头嬉皮笑脸地说,你得等我把鞋穿上呀。班里一阵哄笑。
老牛把我领到西操场的单杠下,双手插进裤袋,装得挺像个社会人。他说,陈默你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咱不是早就说好了,我不管你,你也别给我捣乱!我吸吸鼻子说,给根烟呗?老牛很不耐烦地掏出烟,甩给我一根,提高分贝说,快毕业了,咱俩最好相安无事!说完扭身走了。
正是上午第二节课,天空晴得很不真实,我躺在草地上,偌大的操场无声无息。望着远处光亮的教室,我的心底忽然有些酸痛。
一
我叫陈默,那个男人给我取这个名字时希望我能踏实地做人,少说多做。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踏实,我读初三那年他和另一个女人跑了。母亲去年下岗,我们的生活拮据不堪,母亲靠为人家做钟点工维持生计。
高一下学期,我的成绩开始下滑,尽管努力追,还是一落干丈。临近期末的某天放学,两个混混拦住我,要钱。为了保护身上那三块钱,从没和人打过架的我像一只疯了的小老虎,把其中一个人的肋骨踢断了。事情惊动了学校,我被通报批评,还记了大过。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是受害者却还要被惩罚?此后,我开始捣乱了。半年中,我变得暴戾而顽固,成了有名的差生。
这天晚上,母亲煮了皮蛋瘦肉粥。她把每一块肉都夹进我碗里,连最细碎的小丁也没漏掉。她对我的事一无所知,还满心憧憬着我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我隐藏得很好——早晨按时上学,算准了晚自习结束的时间就立刻回家,有时还编些班上的事讲给她。谎言说得多了,有时我自己也觉得那仿佛是真的。可事实是,我把书包往篱笆部落一扔,就到校外胡作非为了。
我讨厌篱笆,憎恨这可耻的隔离。我只能逃掉。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范,听说是武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到了我们校就教预备毕业班,足见校方对他的重视。苦瓜坐得板儿直,伸着脖子听得一脸虔诚。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值日生把扫帚倒放了,挂着叶儿的竹条像个巨大的扇面,把视线挡了个严实。
我推了推苦瓜,说别装了,咱俩下盘五子棋啊?苦瓜皱了皱眉,没理我。我伸脚踹了踹他,再借你一根脖子,你能看见黑板啊?都塞进这儿了,你还指望学啥?苦瓜歪过头极小声地说,别闹,讲古文呢。
我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侧过头对身边的皮豆说,你看他这熊样,还听古文呢。皮豆附和着我,也跟着笑。这时台上的范老师敲了敲桌子,说后面那几位同学,请注意课堂纪律!课堂纪律?这小眼镜儿跟我讲课堂纪律?我坐起身子,拨开扫帚叶冲他喊,哎我说小贩儿,你卖你的知识得了,老牛没告诉你别管我们吗?范老师脸上一阵惨白,他推了推眼镜说,你叫陈默吧?我不管你以前怎样,但在我的课上请尊重我!
我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倒了前面的铁锹,大声地说,我就是陈默,就不尊重你了,怎么着!苦瓜吓坏了,急切地说,快坐下,你这样闹会被开除的!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说,开就开,老子早受够了!
我想,我是疯了。我讨厌“叛逆”这个词,我只是破罐子破摔了,已经是差的了,更坏点还能差到哪儿去?我与苦瓜不同,他是成绩不好,但他想学习,可是自从他进了篱笆部落,就再也没有老师提问过他,作业即便写了也没人收,他已经被人遗忘了。而我呢,虽然被同学老师记得,但记得的都是憎恶。
范老师一顿,冷冷地说,其他同学先自习,陈默你来一下。
二
又是西操场的单杠下。老牛拉我来这里是为了维护他的面子,他将我排除在人群之外却又怕我闹事,想“招安”却又自知没有这个本事。而这小贩呢?他是什么目的?我故意把长发垂在眼前,从头发缝里看他,眼神满是挑衅。范老师望着我说,听说你很能打架?我不屑地说,我就知道,每个新老师来,老牛必然把我的劣迹讲一遍。
突然,范老师飞起一脚,猛地踢在我腿上,我一个站不稳,倒在了地上。他接着揪住我的衣服,大声喝道,来打我啊,把我打倒!
这个老师疯了,他居然动手打学生!我愤怒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他摔起来。两个170多厘米的大男生扭在了一起。有时我把他摔倒,有时是我倒,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我们像两只虚脱的狮子,仰躺在草地上,大口地喘气。
范老师忽然呵呵地笑起来,你还真有力气,和我真的很像。知道吗?我也曾是个很糟糕的学生,比你还恶劣。那时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放弃我了,我也曾认为我就这样完蛋了。可忽然有一天,我开始讨厌自己了。差生也是学生,我就甘愿被打败吗?其实最可怕的事,不是被别人打倒,而是你先放弃了自己,被自己干掉了!
他后面说了什么,如今想起来都很模糊了,只是那旬“是你先放弃了自己”,犹如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记得范老师离开后,我掉了眼泪。
我最后一次动武是因为苦瓜上课时打瞌睡。他口水流得老长,我狠狠地揍了他一拳。那天我威胁他说,我们篱笆部落好山好水的,不能再默默无闻了,你给我记着,发扬不要脸的精神,以后不管什么课,就算没人提问咱,哪怕你就知道一点,也给我主动站起来回答问题。我要让他们知道,咱这儿TMD还有人。
高三头一次模拟考,苦瓜倒数第5,我正数24。所有的老师都惊讶得不行,老牛嘴上虽说陈默你抄点就得,别整太明显了,但上课时我们再主动站起来回答问题时,他脸上分明有了笑容。第二次模拟我分在老牛监堂的考场,苦瓜倒数第5,我正数第14,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名。发成绩的那天,老牛喊到我的名字时特别卖力,那嗓子叫喊个透亮儿,嗷嗷高亢。他说,哎,陈默我看不清你的脸啊,劳委,把扫帚啥的撤一边去。
那天,我笑了,笑完又哭了。虽然作为一个打架分子掉眼泪是很可耻的事,但我哭得很舒服。我没有放弃自己,我及时地把自己找回来了,我让那些老师看见了希望,知道了我们这里还有鱼,还有一群同样渴望进步的学生。
三
高三(4)班的篱笆部落消失了,所谓的差生们也按个头高低塞进群众队伍落座。半年后,我考上北方一所大学的新闻系,苦瓜选择了复读高四。
大一暑假时同学聚会,我们强烈要求在原来的教室坐一坐。老牛用一盒好烟说通了看校的老教工,我们得以重返高三(4)班。听范老师说,现在高三(4)班是全校的优秀班,再没有什么差生好生之分了,牛老师也颇得学生的爱戴。老牛郁闷地说,陈默给根儿烟呗?我的都让教工大爷抢去啦。我嘿嘿地傻笑,有点儿脸红。
我和苦瓜坐在最后一排,这一年他又落榜了。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要再复读一年。他说,他仍然没有放弃自己。
作为最后一排,我们的面前被森林般竖立的扫帚、拖把柄团团围住,与这个班隔绝开来。它像个篱笆小院,也像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