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竞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遇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船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们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疏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弯,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膀。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膀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入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赏析】
1923年8月,朱自清和俞平伯一同泛舟于南京名胜秦淮河,并相约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各写一篇记游散文。时隔半年,他们的同题作品在《东方杂志》发表。名人雅兴,同题竞作,一时传为佳话。
两人都是当时的散文大家。这两篇同题作品,可谓双峰并秀,不分轩轾。当然,毕竟是各自的精神产物,其个性特征确也是明显不同的。朱自清观察敏锐,能穿透创作客体的表面形色,窥探到它的灵魂深处(关于此点下文将重点评说);而俞平伯则是悟性浑圆,一味隐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通过自己的灵魂来透视客观。同样是灵感,同样是觉悟,同样是入神,但探求的方式不同,思维的过程不同,反映在文字里,自然呈现出清澈灵秀和朦胧蕴藉两种异彩。这只是就本质特征来对比的,具体艺术特色的比较就不繁列举了——对朱、俞的这两篇同题佳作已有不少具体的评论,并且在本书中就有关于俞文的专门赏析,多说与本文不宜。
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笔触细腻,文路清晰,作者紧扣预设命题的重点桨声(船)和灯光(包括灯光里的人物、历史),洋洋洒洒写成四千六百字的记游宏文,这在写景散文中是少有的。作者观察精细,加之又是重游,行笔之前,秦淮河的水色灯光、疏林淡月、画舟歌音,早已烂熟于心;进而又巧用游记的空间变幻优势,层层推进,幕幕展现,奋笔之间,那“晃荡着蔷薇色历史”的旖旎风光已淋漓毕现了。作者的以景造境是极具美感的。静读通篇,简直就是观赏一轴绘声绘色的秦淮夜景长卷。
本文的主旨是对于秦淮河文化的沉思。这篇文章的主体构成虽然是写景造境,但时时处处无不联系秦淮河的历史沿革和风土人情。秦淮河是六朝古都金陵的冶游之地。由于历史上不断演进的商业发展、政治委顿、社会心理的扩张变异,遂使风景秀美的秦淮河形成了一种琴瑟歌赋、纸醉金迷的畸形文化。这是一种历史现象。它在文心馨香而又善于思考的朱自清心目中,既不是简单的否定,也不是痴迷的向往,而是一种严肃的思辨。在他看来,腐朽的、靡丽的东西当然要摒弃,而人性的、艺术的东西则不能不让人珍惜,因而在这特殊文化的实体——歌妓面前,也就陷入了一种动情与道德的矛盾之中。这也就是这篇散文不能不溢满字里行间的郁郁的“眷恋悱恻”之本真。
朱自清以写景而著称。在他的笔下,景物不止于表面的反映,不止于拟声状物的全面反映,往往还会向读者闪现出自然的灵气和神韵。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可以随处见到他的这种超逸的艺术表现。比如,他以“画出它的轻轻的影曲曲的波,在我们心上”,提示旁边的船只在夜色灯光辉映的河面上行进;当他听到“生涩的,尖脆的调子”,不但没有反感,反而顿生快意,因为他从中析出了“少年的、粗率不拘的”天真;他从秦淮河上奇异的灯和月的“并存”、“交融”中,竟然又揭示出了月的“缠绵”,灯光的“渺渺的灵辉”,等等。我们读他的景物描写,总是不由地联想到了俄罗斯写景圣手屠格涅夫,屠氏对景色的描写之美,也正是能以诗的力量揭示事物的灵魂。他在《乡村》中描述一位老妇人,望着满脸皱纹、眼睛有礼貌地微笑的她,竟然发现了“当年她是个美人”。而朱自清在本文中,也面对大中桥两旁破旧不堪、烟熏遮面的木壁房子,同样地发现了它“当年的美丽”。可见二人心灵的敏感探索、飞思的急速反应何其相似!这大概与他们都曾写过诗,都一直保持着一颗纯洁的诗心,不无关系吧。
背影
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真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拍拍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赏析】
如果说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因其情景交融的境界,空灵清秀的笔致,成为他散文中写景抒情的代表作,那么他的《背影》,以朴实之笔饱蘸人间最严肃最深厚而且浸染着社会苍凉的父子之情,真实感人地记述了一段老父送子远行的往事,则可以称得上是这位散文大家的记事抒情的代表作。
题目首先就让人感到了浓郁的文学色彩。“背影”一词,简约而形象。词义虚中带实,实中带虚,别有意味。说它实,可概括所记之事;说它虚,它又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间。此题的确立,与本文感情的表达,还有一种相反相成的作用。文章的本意是表达思念之情,却以远离的形象“背影”出现,思人而望影,而且是离去的“背影”,岂不使思念更加强烈?
文章的结构也别具一格,它以父亲的背影为焦点,作为全文以及每个部分的辐射中心,聚而有散,散而有收,一篇记叙性的散文,便在这聚散张合之中完成了它的布局谋篇。文章的开头,先以背影的回忆一聚,然后散射出随父返家和转程南京的事由。随着故事的演进,到中间部分,渐渐推出了“背影”的特写镜头,以文章的中心焦点,显示出细致入微的形象刻画和细节描写。有如光的集聚和物像的鲜明,那个穿戴黑布小帽、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的胖胖的背影形象,放大地、醒目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时而蹒跚,时而探身,时而爬行,为儿子买橘子往来于火车站两月台之间。结尾在补说父亲的身世和分别后的悬念之后,骤然一聚,延展和扩散又随之收于“背影”焦点。
深刻的表现力是《背影》的最大特色,这与此文的巨大成功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
我们读这篇散文,能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直沁心脾。剖析感人之原因,主要的不在血肉相连的亲情和催人泪下的单纯的人生凄苦,而是作者能把人物、事件放诸更广阔的社会大背景之中,使着意表现的感情因素因复杂的社会关系的渗透,具备了一种更深刻的含义。文章开始直诉家景惨淡,虽与结构上有铺垫作用,但作者的深层用意,则在于为故事的发展和抒情的推进先伏下一个社会的根由。父亲踌躇再三,还是决定亲去送行一节,其直接的表现是父亲对儿子的关怀备至;如果进而分析,我们也会发现更深层的蕴意:老父的社会经验是一层,时局的动荡引起人们的担心安全的焦虑又是另一层。作者在感情形象的构思中,就是这样致力于社会化情感的挖掘、提炼,并把它隐蔽在潜流暗涌的形式之中,递进地写出父亲走向颓唐的老境,变态的发怒发脾气,来信中发出“大去之期不远”的绝望大恸。由此可以理解,老父对儿子的关怀,乃是焦虑、凄凉、哀痛、绝望之余的唯一的感情投注,这灰白世态中的父子之情,才是感动读者的真正的力量所在。
借此顺便说及的是,过去在评论《背影》时,由于文艺思想上的凝固、机械之弊,人们往往要在肯定之后加上一个“情绪低落”、“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尾巴,还要插上一个貌似中肯,实质是定性的“阶级局限性”的标牌。按照我们的分析,这对于《背影》恐怕是多余的,也是不公允的。要知道,朱自清在当时的文学革新中,主张的就是写实,深入生活细细观察,而且在其散文实践中创作了许多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其中著名的除本文外,还有《生命的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络亡妇》等。所谓“局限性”,其实任何人,任何历史事件,都会带有这种事物复杂性的异面,这原本是客观的、正常的现象;而关键是在评判一位作家及其作品时,主要的是以其全部的创作实践和全部成果的主要倾向来加以考察,从而判断其根本的、主要的本质特征,而决不能以片面作结论,更不能从作品的特定题材,以及与作品内容相应合的感情色彩望文生义。进而明了此点,对新、老读者全面理解《背影》,我想都会是有益的。
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走过的荷螗,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吧。月亮渐渐地升高了,墙外马路上孩子们的欢笑,已经听不见了;妻在房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
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名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