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1897-1957年),字剑三,山东诸城人。北京中国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三十年代主编《文学》月刊。四十年代先后任上海暨南大学和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建国后,任山东省文联主席和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著有长篇小说《山雨》、《春花》,短篇小说集《游痕》、《华亭鹤》、《银龙集》,散文集《片云集》、《青纱帐》、《欧游散记》等。
《青纱帐》1936年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收散文等十三篇。
青纱帐
青纱帐
稍稍熟悉北方情形的人,当然知道这三个字——青纱帐,帐子上加青纱二字,很容易令人想到那幽幽地,沉沉地,如烟如雾的趣味。其中大约是小簟轻衾吧?有个诗人在帐中低吟着“手倦抛书午梦凉”的句子,或者更宜于有个雪肤花貌的“玉人”,从淡淡地灯光下透露出横陈的丰腴的肉体美来。可是煞风景得很!现在在北方一提起青纱帐这个暗喻格的字眼,汗喘气力,光着身子的农夫,横飞的子弹,枪,杀,劫掳,火光,这一大串的人物与光景,便即刻联想得出来。
北方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谓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们茂生的时季。身个儿高,叶子长大,不到晒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不比麦子豆类隐蔽不住东西。这些年来北方,凡是有乡村的地方,这个严重的青纱帐季,便是一年中顶难过而要戒严的时候。
当初给遍野的高粱赠予这个美妙的别号的,够得上是位“幽雅”的诗人吧?本来如刀的长叶,连接起来恰像一个大的帐幔,微风过处,秆,叶摇拂,用青纱的色彩作比,谁能说是不对?然而高粱在北方的农产植物中是具有雄伟壮丽的姿态的。它不像黄云般的麦穗那么轻袅,也不是谷子穗垂头委琐的神气,高高独立,昂首在毒日的灼热之下,周身碧绿,满布着新鲜的生机。高粱米在东北几省中是一般家庭的普通食物,东北人在别的地方住久了,仍然还很欢喜吃高梁米煮饭。除那几省之外,在北方也是农民的主要食物,可以糊成饼子,摊作煎饼,而最大的用处是制造白干酒的原料,所以白干酒也叫做高粱酒。中国的酒类性烈易醉的莫过于高粱酒。可见这类农产物中所含精液之纯,与北方的土壤气候都有关系。但高梁的特性也由此可以看出。
为什么北方农家有地不全种能产小米的谷类,非种高粱不可?据农人讲起来自有他们的理由。不错,高梁的价值不要说不及麦,豆,连小米也不如。然而每亩的产量多,而尤其需要的是燃料。我们的都会地方现在是用煤,也有用电与瓦斯的,可是在北方的乡间因为交通不便与价值高贵的关系,主要的燃料是高粱秸。如果一年地里不种高粱,那末农民的燃料便自然发生恐慌。除去为作粗糙的食品外,这便是在北方夏季到处能看见一片高秆红穗的高粱地的缘故。
高粱的收获期约在夏末秋初。从前有我的一位族侄,——他死去十几年了,一位旧典型的诗人,——他曾有过一首旧诗,是极好的一段高粱赞:
“高粱高似竹,遍野参差绿。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矸玉。”
农人对于高粱的红米与长秆子的爱惜,的确也与珊瑚琅矸相等。或者因为这等农产物品格过于低下的缘故,自来少见诸诗人的歌咏,不如稻,麦,豆类常在中国的田园诗人的句子中读得到。
但这若干年来,高粱地是特别的为人所憎恶畏惧!常常可以听见说:“青纱帐起来,如何,如何……”“今年的青纱帐季怎么过法?”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季,乡村中到处遍布着恐怖,隐藏着杀机。通常在黄河以北的土匪头目,叫做“秆子头”,望文思义,便可知道与青纱帐是有关系的。高粱秆子在热天中既遍地皆是,容易藏身,比起“占山为王”还要便利。
青纱帐,现今不复是诗人,色情狂者所想像的清幽与挑拨肉感的所在,而变成乡村间所恐怖的“魔帐”了!
多少年来帝国主义的压迫,与连年内战,捐税重重,官吏。地主的剥削,现在的农村已经成了一个待爆发的空壳。许多人想着回到纯洁的乡村,以及想尽方法要改造乡村,不能不说他们的“用心良苦”,然而事实告诉我们,这样枝枝节节,一手一足的办法,何时才有成效!
青纱帐季的恐怖不过是一点表面上的情形,其所以有散布恐惶的原因多得很呢。
“青纱帐”这三个字徒然留下了极淡漠的,如烟如雾的一个表象在人人的心中,而内里面却藏有炸药的引子!
【赏析】
王统照评说自己的散文,是“偶然在意之内,言之外,纪我‘遐想’,或者在这漫天风雨里如一点爝火,如一线飞光,轻轻印入他人的心府”(《繁辞集·序言》)。由此可以见出他的艺术追求,在于印取心潮的抒情意蕴。他的作品常以柔婉清丽的笔调,精美隽永的文字,在勾勒社会众生相中,表明对时代现实的认识与见解。《青纱帐》一文即鲜明地呈现了这一特色。这篇散文以北方农村夏季田野里的青纱帐作为抒情参照,在遐想联翩之中,不断变换描绘与议论手段,表达出王统照对“遍布着恐怖,隐藏着杀机”的不安定社会及其形成原因的浓重忧虑与深切思考。
作品首先由“青纱帐”三个字引出旷远驰骋的文思。格调清婉,文字隽朴,描绘出对青纱帐的美好意念。青纱帐,用作者的话说是指北方农村遍野的高粱那如刀的长叶连结起来的“大的帐幔”。那幽幽地、沉沉地,“如烟如雾的趣味”;那微风拂过,秆叶摇曳“雄伟壮丽的姿态”;那高高挺立,周身碧绿,“满布着新鲜的生机”,可以激发人们多少丰富“美妙”的联想。但是,更加重要的,则是青纱帐在北方农民贫困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高粱米,是他们的“主要食物”,可以煮饭,可以糊饼,可以酿制有名的高纯度烈性高粱酒;高粱秸,则是他们的“主要燃料”。因此才会有诗赞美高粱“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表达出农民对“高粱的红米与长秆子的爱惜”。
但是,作家为文的意图并不在于单纯抒发对青纱帐的赞美之情,而是要通过社会表象的观察释理阐道,因此,作品后半部分便着重议论,揭示了青纱帐“暗喻”的丑恶。曾经寄托着人们厚重感情的青纱帐,这些年来变得“特别的为人所憎恶畏惧!”一提起它,人们便会联想到土匪便利的藏身所。青纱帐——乡间恐怖的“魔帐”,农村已被蛀成贫瘠异常的“空壳”。作家痛心疾首地指出造成这一切恐怖现象的诸多原因:“多少年来帝国主义的压迫,与连所内战,捐税重重,官吏,地主的剥削。”因而他不赞成改造乡村的“枝枝节节,一手一足”的改良办法,用艺术的手段给人们以启示:农村社会的不安定孕育着爆炸性巨变,如不从根本上解决社会问题,那么更大的社会灾变将不可避免!这里王统照虽然不能明确地指出革命的正确方法,但他尖锐地看出问题并以巨大勇气提出问题,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这篇散文,作家把遐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抒情为主,却为议论服务,诚如作家自叙,作文要抓住“抒辞”与“摅思”,在境界的创造里去“找到希望与慰悦的烛光”。正因为王统照的散文意蕴颇深,所以香港文学研究社在《王统照选集·序》中说:“王统照的散文,文字算得很美,意境也蕴得很深,读起来是颇有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