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根所代表的是与我们现代人的理想大为相反的。现代人的理想仿佛是以一个人的欲求与奢望来衡量其进步的;便为了这个缘故,事情便往往引起了一些可笑与许多彼此妒忌等等的事情。那事实是,我们对于我们所真正要求的是什么也糊涂不清。现代的人对于许多问题都依然是茫茫然弄不明白的,尤其是那些对他自己最有切身关系的问题。现代的人是绝不肯放弃一点奢欲而存一点狄奥根的那种禁欲理想的,同时也决不肯错过一张真正好的影片。这便使我们有了一种所谓现代精神的“不安定”。
现在要把狄奥根批评得体无完肤,当然是很容易的了。第一,狄奥根所生活的是在地中海上的温暖地带。所以住在一个比希腊更冷一点的国家内,一个女人要一件皮大衣也不用害羞的了。第二,我就会看不起一个至少连两套衬衣(当他把一套送到洗衣作坊去洗的时候)也没有的人。故事书里的狄奥根也许看起来会有一种精神上的芳香,但是要跟狄奥根同睡一床可就两样了。第三,把那种理想教给我们的小学生也是很危险的,因为教育的最大目的,其中有一个便是至少教他们以一种对于书本的爱好,而书本在狄奥根看来又显然是不值一钱的。第四,狄奥根所生的时代还没有电影的发明,也没有“米老鼠”来调剂我们的人生。任何大人孩子,凡不关心“米老鼠”的又一定是一个低能而且对于文化无所贡献的了。一般说起来,这种人便是有着许多的欲求与愿望——那些欲求是生活在一个更丰富更完全的生活中,而不是那种随遇而安,对于他的身外之物不大介意的人。那些在伦敦的郊外走着的流浪者,并不爱好炉边安乐的,那一定是一个下等的,而不是一个更崇高的动物。
对于我们的真正狄奥根的可爱,是在于我们现代人所欲求的事物太多了,而尤其是我们往往不知道所要的又到底是什么。有一句老话:说每个社交忙碌的太太,疯狂地东奔西跑去应酬交际,不久便要感到厌烦。一个大富翁的女公子,她每年要在大西洋上来去四次,从巴黎赶到比恩爱(BuenosAres)又回到李维埃拉(Riviera)及大西城,当然只是想自己逃避而已。而她的雄性朋友——我用了“雄性”这个字,是有一种动物的意义的——有许许多多的女朋友,甚至令他要在她们中间爱上一个也不可能了。这便是现代病,这使狄奥根有时对于我们比较起来竟像一个英雄了。
可是在我们顶明白的时候,我们知道狄奥根所崇拜的决不能是我们所崇拜的,我们知道在生活中的确需要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对于我们各有好处的。一个知道他自己所欲求的人是快乐的。
我觉得我是知道自己的欲求的。这里所说的便是可以使我快活的事物。此外我更无所求了。
我要一间自己的房间,那里我可以工作。一间并不太清洁或太整齐的房间。没有好事的女佣拿拭布看见一样便揩一样。而是一间舒适,亲切而惯熟的房间。在我的长桌上方,挂一盏佛前的油灯,正像你在佛台或天主教堂里的神灵坛前所看见的那种。里面的空气中充满了烟气,书气以及其他无数气味。在桌子上方的书架上放几本书,种类很多,但也不太多——只是那些所能读的,或已读了再读而有所得的,与世上的一切书评家们的意见完全不同。没有冗长的不可卒读的,没有空论的,没有太冷酷板起面孔讲逻辑的。那些书是我所愿读而真正爱好的。我可以把雷伯拉(Rebelais)的书同《王先生与小陈》并读,把《堂·吉诃德》与《好爸爸》并读。一两本波斯·泰金顿(BoothTarkington)的通俗小说,几本便宜的第三流的一折八扣小说,几本侦探小说。我绝不要那些扭扭捏捏自描自写的东西。没有詹姆斯·乔易斯(JamesJoyee)也没有T·E·伊利奥脱(T·E·Elliot),我之所以不读马克思与康德的理由很简单:我始终不能读得下三页以外。
我要几件好看的穿过几时的绅士衣服,一双旧鞋子。我要可以随自己的高兴穿几件衣服的自由,虽然不能像祖裸而读古书的顾千里那样的所为之甚,但我在天气到阴处也有九十五度的时候,我总要在我的房里半赤着膊,而我即便在仆人面前也无所感到惭愧。我要在夏天洗淋水浴,在冬天有一炉融融暖火。
我要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家。我要当我在楼下做事的时候,听见楼上有我妻儿的欢笑,我在楼上做事的时候则听见楼下有他们的欢笑。我要像孩子的孩子,他们能同我一起在雨中游戏,他们全同我一样的喜欢淋水浴。我要一小块空地,在那里我的孩子们可以用砖块玩造屋子,喂鸡,浇花。我要在早晨听见雄鸡“喔喔喔”的啼声,我要邻家有高大的古树。
我要几个好朋友,同生活本身一样亲切的朋友,我不必对他们拘礼的朋友,能对我倾谈一切困难,婚姻,或其他私事的朋友,能够引几句亚里斯多芬(Aristophanes)又能够说几句龌龊笑话的朋友,在精神上非常丰富而生动地谈谈下流哲学的朋友,有他们各自的嗜好,对于人物有其自己的见解的朋友,有他们自己的信仰,但也能尊重我的信仰的朋友。
我要有一个好的厨子,他善煮蔬菜与美味的汤。我要一个年久的老仆,他把我当作一个大人物,但又不知道我伟大在哪里。
我要一间好的书房,几枝好的雪茄,以及一个能够了解我而又能让我自由工作的女人。
我要在我的书房的窗外有几枝翠竹,要夏季的雨天,冬季的晴朗的蓝天,像我们在北平所有的那样。
我要本来面目的自由。
买鸟
我爱鸟而恶狗。这并不是我的怪癖,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自然地有这种脾气,正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因为中国人喜欢鸟,要是你谈到狗的事,他便会问你道:“你讲什么话?”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去和畜牲做朋友,要怀抱它,爱护它。我只有一次突然明白这种对狗的同感,那是当我读门特写的《小米舍尔的故事》(StoryofSanMichele)的时候,书上说他因为一个法国人踢狗而向那法国人决斗的那一部分,当真的感动了我。似乎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的了解他,我几乎希望那时有一只猎狗蜷伏在我的身边。不过这些只是爱他一时文学的魔力罢了,而那种做狗友的风雅豪情,也是很快的如槁木死灰了。我一生觉得最讨厌的时候,是当我在一个美国朋友的客厅里的时候,一只圣伯纳纯种的大狗(St.Bernard,按此种壮丽敏锐之大狗,原饲育于瑞士圣伯纳教堂,因之得名。)要来舐我的手指和手臂,表示亲昵,而更难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这只狗的家谱来,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像个异教徒的样子,瞠目凝视着它,茫然找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对答。
“是我一个瑞士朋友直接从沮利克(Zurich)带来的。”我的女主人说。
“唔,皮亚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从阿尔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过一个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国际赛狗会中得到锦标的。”
“不错!”
我并不是故意要失礼的,然而我恐怕那时候是真失礼了。
我明白英国人都爱狗,可是讲起来英国人是样样都爱的。他们连大牡猫都爱。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国朋友辩论这问题。
“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话全是胡说,”我说。“我们假装爱畜牲。你们真会撒谎,因为你们嗾使这些畜牲去追赶可怜的狐狸。你们为什么不去爱护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宝贵’呢?”
“我想我可以解释给你呀。”我的朋友回答道。“狗这种畜牲,是怪善会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于你……”
“且慢。”我插嘴说。“我之所以厌狗,正因为它们这样善会人意的缘故。我是天生爱惜动物的,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扑杀一只苍蝇这事实来证明。可是我厌恶那种假装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牲,走近来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欢那种知趣的畜牲,安分的畜牲。我宁愿去爱只驴子……要爱惜狗吗?对的,可是为什么要爱护它,要怀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国朋友说。“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话。”于是我们便扯到别的题目上去。后来,我养了一只狗,这是因为我家庭情况的需要。我叫人好好地喂它,给它洗澡,让它睡在一间好的狗屋里。可是我禁止它搔遍我的全身来表示亲昵和忠实。我真宁愿死,也不情愿学许多时髦女郎那样牵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十足的江北老妈穿着一双高跟鞋,明显地是什么英国人家里的女佣,她一手拿着一根洋棍,一手拉着一只小猎狗。那才真是一大奇观哩!我不愿意把我自己装成这种怪模样。让英国人去吧。那才和他们有缘分,可是和我是无缘的。我出去散步的时候,也得走得成个模样。
可是我原来是要来谈鸟的,特别是谈我前天买鸟的经历。我有一大笼小鸟,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不过比麻雀小一点。雄的红胸上有白花点。去年冬天为了种种缘故死了几只。我常想再去购几只来凑伴儿。那正是中秋节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会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儿在家里。于是我便向她提议,我们还是到城里去买些小鸟吧,她很赞成。
城隍庙鸟市的情形怎样,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晓得,用不着我来多说。那里是真爱动物者的天堂,因为那里不但有鸟,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着一种水草的乌龟、金鱼;小麻雀、蜈蚣、壁虎以及别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你该先看那些路中卖蟋蚌的和包围着他们的那群小孩子,然后再去判定中国人到底是不是爱动物的。我走进一家山东人开的鸟店,因为以前已经买过这种鸟,知道价钱,毫无困难地便买了三对。买价两元一角正。
店是在街道转角的地方。笼里大约有四十只那种小鸟,我们讲定了价钱,那人便开始替你拣出三对来。笼里的骚动扬起了一阵灰尘,我便站开点。到他拣鸟拣了一半的时候,已经一大堆人团聚在店前了,街上闲游的人向来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钱,把那只小笼子提走的时候,我便成为注意的中心和众人妒羡的目标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欢乐的骚动。
“那是什么鸟?”一位中年男子问我。
“你去问店里的人。”我说。
“它们可会唱?”另外一个人问。
“多少钱买的?”第三个又问。
我随便回答,像一个贵族似地走开了。因为我在中国群众中,是一个可骄傲的有鸟的人,那时有一种什么东西把群众结连起来,一种纯天然的与本能的共通欣喜,使我们发出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间缄默的壁垒。当然,他们有权利可以问你那些鸟怎样怎样,正如假使我当他们的面前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奖,他们也有同样的权利可以问我一样。
于是我便一手抱着我的小女儿,一手提着鸟笼走过去。路上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假使我是那婴孩的母亲,我便会相信他们都在称赞我的婴孩了,可是我既然是个男人,所以我晓得,他们是在称赞笼里的鸟,这种鸟可真这么稀罕吗?我自己这么想。不,他们只是普通的爱鸟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点心店里去,那时过午不久,时候还早,楼上空着。
“来一碗馄饨。”我说。
“这些是什么鸟?”一个肩上搭着一条手巾的伙计问。
“来一碗馄饨和一碟白切鸡。”我说。
“是,是,是会唱的?”
“唱,白切鸡能唱吗?”
“是,是,一碗馄饨!——一碟白切鸡!”他向楼下的厨房嚷着,或者不如说是唱着。“这种是外国鸟。”
“是吗?”我只是在敷衍。
“这鸟生在山上,山上,你晓得的,大山上。喂,掌柜,这是什么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