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七月上旬,是该收割麦子的时候。
布谷鸟闲不住。庄窠矮墙上、树杈间或晴空中,都可见它的影子。或悠悠飞动,或“布谷布谷”鸣叫。此时放眼山川,最为醒目的有两色,一是绿,一是黄。绿的是漫山遍野的青草、哗啦哗啦翻响的玉米、伏在地上碧翠欲滴的洋芋。黄的便是大片大片待收的麦田。
麦子黄熟,人显得特勤快,一有空儿就往自家田边跑。阳光炽烈灼人,镀亮直立的秸秆、麦芒。籽粒忍不住,偷着一天天胀大,麦壳被挤裂胀破,在阳光炙烤和曝晒时哔啪哔啪脆响。风一吹,平如水面的金黄随之涌起一道道长长的灿烂的波痕,高低起伏。波峰浪谷或从西边瞬时漾向东边,或从东边瞬时漾向西边。田埂边站立,见穗子硕大金黄,麦浪翻滚,淡淡馨香浸透五脏六腑。一块块麦田被人们相互对比:这块麦子秆壮穗大、家人务工好;那块秸秆矮瘦、穗短,估计没施够肥或种子品质差……
麦熟一夜,人老一秋。头天或夜里下过雨,第二天麦子黄熟得更快。似乎人睡了一觉,醒来一看,大片麦子偷着一下全黄了,就等人们开镰。
牛羊圈墙上挂着或堆放于墙旮旯的镰刀,早就拿了出来。大人坐在院中间树下一小木凳上,摆好磨刀石,浇上水,便霍霍霍地磨。磨了正面磨反面,粗磨石磨后再用细磨石磨,用大拇指试锋芒,以防抢收时受影响。
俗话说,收麦子是在龙口里叼食哩!麦子将要黄熟时,拣熟透的先割,稍绿点儿的一两天就黄,得接着割。麦田多,来不及割的人家,得雇麦客帮忙,要不一家老小借月光去抢收。若遇上连天阴雨,秸秆撑不住,倒伏于地,麦穗挨在湿土上,若碰上砸来鸡蛋大的冰雹,准能敲碎麦壳,溅出黄灿灿的麦粒,一年的辛劳就打了水漂。
开镰时,人人头戴草帽,手持镰刀,提上茶水、瓜果、烙馍等,朝麦地走去。割麦子,一靠技巧,二靠体力。会割的人,不会蹲在地上企鹅般一步步往前挪,而是弓腰半站,左手拦麦入怀,右手挥镰,随着嚓嚓嚓嚓声响,就地逆时针转一百八十度,便提起粗粗一捆割了的麦子,整好用麦秸捆扎起来,排在身后。会割的人身后麦捆排得密密麻麻,不会割的身后显得稀稀拉拉,隔三五步才放一捆。
收割的头一两天,顶着伏天毒日的炙烤,汗湿衣衫。一股山风刮来,割麦的人才站起,撩起衣襟让风吹,享受难得的凉爽。风过处,麦子前仰后合,叠起层层金浪,涌向田边地头。不回家吃早饭的,来到就近的树荫底下,铺开塑料单,放上带来的馍干、瓜果,沏上茶水,一家围坐说笑吃喝。太阳落山前,将满地的麦捆提到一处拢起来。一拢十捆,一字排开。麦子新割后要赶紧拢起来,让它再活一段时日,使籽粒更饱满。
麦拢在地里放半月左右,就该上场了。或牛拉、或人背、或车载,及时运到麦场,靠紧竖立起来晒。一过午后,就得摞成麦垛。摞垛得靠全村劳力,是最具凝聚力的活儿。十七八岁很少露面待嫁的姑娘,或家在近处能劳动的老人都要上场,集中力量在雷雨或天黑露湿前摞好。满场都是人,有提麦捆往垛前走的,有垛前将麦捆往顺里摆的,有用杈往垛顶上扔的,男女老少,你来我往,都在为摞垛儿忙活。垛顶上忙活的是垛把式,摞的垛有大有小,既防风雨,又美观上眼。垛有蘑菇形、雨伞形和桃子形等。
往垛顶挥杈扔麦捆的人,扔一捆,唱一句悠长的花儿或情歌。唱词内容有时直指场中某人或某人的长辈。如有一年轻泼辣的媳妇,衣裤宽大,疏于收拾打扮,人称“四十把”。扔麦捆的人见她提麦捆走来,就立即把松松散散的麦捆与她联系起来,大声唱:“哎嗳———吆———四十把的阿娘吗就上来了。”惹得全场人欢笑。
打碾麦子,须选一个天气晴朗、阳光高照的日子。刚亮,拆开摞好的垛,两手提着麦捆,在干净平整的圆场上摊开。依顺序放倒捆子,举镰砍断扎把,左右一拨,叠压铺平,不多时便摊好了。牛马拉着闲置许久的碌碡在前头碾,头戴草帽、甩动长鞭的人,边吆喝边在后面赶,按顺时针方向绕场转圆圈。碌碡转轴咯吱咯吱响,磨擦声传得很远。
碌碡碾压两三遍后,就用连枷打,两排人隔两米左右,面对面站好,劲儿往一处使,这一排连枷呼啦甩到高空,那一排连枷猛力落地,忽快忽慢,时重时轻,麦草随着击打在眼前起起落落,黄灿灿的麦粒刷拉拉地脱离秸秆穗壳,透过缝隙落到场上。
打过一遍连枷后,开始翻场。赶场人吆喝牲口歇在场边树荫下。人们纷纷拿着杈,从场边将长长短短纷乱的秸秆挑开,抛起,抖散,重又平平铺在场上。再用碌碡碾压、用连枷击打、用木杈翻晒,如此反复多次才脱净籽粒,用杈将麦草堆在场边,用木锨将麦子铲堆。来风时,用木锨扬起麦子,让风吹去麦壳、断秸、碎芒等杂物,剩下的就是金黄金黄的麦子了。
大人双手捧起麦子,凑到眼前细瞧,沧桑的表情被灿烂的麦粒映亮,不由发出啧啧赞叹,捡一粒放进嘴里,喀嚓一声脆响,内心的喜悦不觉被逗引出来,顺着脸上舒展的沟纹,悄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