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老爸的故事在我参加工作之前也只是朦胧地知道一些片段,甚至还是一些零碎的片段。那时每逢老爸要向孩子们讲诉时,却总是被母亲的“陈芝麻,烂谷子”给打断,因为老爸的过去在母亲看来那不是什么光彩好听的故事,她老人家认为老爸当年的经历纯粹就是一个乞丐的生涯,因为母亲当年虽然算不上大户人家的闺女,可也算是家务殷实,嫁给老爸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得已的事情,这或许就是我从小老见父母为一些小事而吵嘴闹架的原因吧。所以我结婚后在心里就暗下决心,不到万分难忍之时绝不和老婆吵架,算我命好,遇到了一个好姑娘,结婚这么些年,老婆对我是尊重有嘉,还从未大吵大闹过,当然也有怄气的时侯,但最多也就一两天彼此不说话而已,特别是近十几年来这种现象就基本没有啦。逢年过节我带老婆回老家看望父母时,母亲看到我们那样的恩爱,真是由衷地欣慰。可能是我们做晚辈的行为触动了母亲的情感,要不父母晚年怎么就比他们年轻时代亲密得多呢。
这话好像说偏了点,那就还是回到老爸当年和红军分别以后的事情上来吧。
1935年秋天,老爸被国民党追兵的刺刀扎伤后,在陈宏章夫妇机智灵活地掩护下蒙过了敌军的杀害,又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用草药治好了刀伤和疟疾。那刀伤虽然扎得不是太深,但现今在老爸的肚脐左上侧还留下长约四寸成斜向往下的灰褐色疤痕。抚摸着疤痕,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如果当时敌人从正面扎入,或许老爸的肠子就得漏出来了,又如果扎在其它某个要害部位那又该是怎样的结果呢?看着父亲现今欣慰的面容,我的心里还是酸酸的难过。
老爸的刀伤经内服外敷,四十多天后基本结痂了,可老爸的疟疾病毒并没有从他体内彻底排除并由此留下了病根。记得在我小时候,老爸遇到重感冒时,打摆子的毛病就会重现,只见他睡在床上蜷蹴着身子喊冷,全身发抖,然而又见他头上大汗直流,无论你给加多少床被盖都不管用。每到此时,看到老爸那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就十分地害怕。母亲对老爸发病时的症状到是处惊而不乱,除了及时给老爸请医生抓药外,便到野地里去扯回一种草药再和生姜熬水,每隔个把小时就给老爸喂一小碗,慢慢的,症状也就缓过来了。
陈宏章夫妇应当是老爸的再生父母,为了追寻红军队伍,老爸是怀着十分感恩地心情,毅然决然地离开陈家的。他怕路途被敌军认出来,走时连背包也没背,空着两手就出发了,可他对茂县县城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朝着来时的方向继续朝北走。入秋后,虽然山区的庄稼地里还有很多玉米没有收割,可早晚的气候却开始阴冷起来。昼短夜长,老爸走出四五里地,天才开始亮堂起来,遇到一个上山砍柴的老人证实了脚下的路正是去县城的路时,便充满着希望地继续往前赶。
山区的道路不像坝区纵横交错,只要方向走对了就不会走错。一路上,渴了就捧起路边的泉水喝上几口,饿了就寻上一户人家讨上一碗饭吃,夜晚就在路边人家屋沿下的草堆里睡上一夜。山区人烟稀少住户分散,有时走上十几里也见不到一户人家,饿得实在不行就到庄稼地里去寻几个玉米苞,用垛在地边隔年的干玉米草烧着吃,好在老爸身边还带着连队发的打火石,要不然就只有生吃玉米苞了。有时走到天都黑了很久也不见人家,老爸就只有在路边的干草堆里过上一夜,早上醒来继续赶路。
头一两天还不错,一天能走五六十里的山路,越到后来体力就跟不上了,每日行程越来越短。据老爸回忆,告别陈家后,他就这样风餐露宿地走了十多天才到达茂县县城,然而,不幸的是他到县城后,哪儿还有红军队伍呢。
到了县城后,老爸很快就找遍了城区的大街小巷也没见着红军队伍,从他在部队生活了两年多的体验和对部队行动特点的判断,他知道部队早已不在这里了,可是,这里没有部队、没有红军、没有战友,他又到那儿去找队伍呢?和陈连长分别时他只说了到茂县县城的呀,现在又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啊……想到部队、想到战友、想到陈连长、想到这十多天来的风餐露宿,十二岁的老爸坐在城南桥头的岩畔下难过地痛哭起来。到老爸哭累了也哭饿了,他就壮起胆子向行人打听红军的消息,人们见老爸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就觉得这个娃儿脑袋有问题便都不理他,后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那时的人显老,山区人就更显老)听到他在打听红军的去向就对他说:“你娃儿快莫问霉老二了,还乡团晓得了是要杀头的!”老爸想起肚子上的刀伤,便再也不敢问了。
眼见天就要黑了,老爸转身又走入城内,不能公开打听红军的去向,在这里多待几日总是可以听到红军消息的。老爸这样想着,就到了一家饭馆门口,见着橱窗里的馒头和卤肉,老爸才想起还是头天晚上在路边烤了几个玉米苞吃了,到现在他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呢,见到食物肚子更加饥饿,可是他腰无分文,更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看了两眼食物动了动舌头就离开了。县城不大,人也稀少,很多店铺也关门了,更听不到一点红军的风声,肚子也饿得实在是不行,到了一家饮食店门口老爸再也走不动了,他慑懦着、但又十分勇敢地走入店堂,也不管店家同不同意就去帮别人收盘子收碗、打扫店堂,想混上一口剩饭吃,店家装着没看见。听了老爸的叙述,我诙谐地说:“也是那时候,现今你那样儿进饭馆,只怕是早被别人赶出来了。”没想到我本想以此话来冲淡一下压抑的气氛,哪曾想我的心情反而更糟。
老爸以他的劳动换上了几碗剩饭菜饱了肚子,肚子饱了也就有了说话的精神和想法,他对店家说:“我到这里来找亲戚没找着,能在你这里做几天活吗,只要给口饭吃就行。”店家见老爸虽然衣衫破烂脸也很脏,可从老爸那眼睛里却分明看出了一种灵性,加之店里这几日生意又开始慢慢好了起来,也就同意了,于是店家发话:“干活吃饭可以,但没地方睡觉,要么你就睡柴房吧。”老爸就这样把自己留在了茂县县城。早上,他用手捧起饭馆房后的泉水(用竹子从山腰间涧来的泉水)洗了脸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劈柴、烧火、洗碗、择菜无所不干,得空时就到各处人多的地方去听别人摆龙门阵(聊天),打听红军的去向;晚上,就合衣蜷缩在柴房的草堆里睡上一夜。后来终于从旁人的口中得知,红军已于两个月前就离开了茂县县城,至于离开县城又往哪里去了众说不一,有的说去了阿坝地,有的说去了黑水,也有的说去了红原。老爸心想,从时间算起,陈连长他们在茂县县城最多也只住了一两天就离开了。
找队伍心切,五天以后老爸便早早地离开了饭馆,离开了茂县县城向红原县方向走去,然而,在老爸饥寒交迫行将倒毙路旁之时又遇到一队马帮救了他的命,老爸也由此暂时放弃了继续追赶队伍的想法。
从茂县县城再往北走,山虽然不是那么陡峭了,可山上却显得更加的寂寥,没有了高大的树木,只有疏疏的很矮的一些灌木丛和笈笈的荒草,也很少见到大片的粮田和庄稼,走很远的路程也难得见到一户人家,气温也越来越冷,烤玉米苞或向路边住户乞讨一口吃食的机会也越来越难。这种一没干粮二没盘费,身单衣薄的境况,对一个年仅十二岁的老爸来讲,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到第四天,老爸饿着肚子再也走不动了,便钻入路边河滩地的一个草堆里进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有人在拉他栖身的那堆草,混沌中就见一线亮光刺入眼帘,随即一声大叫,尔后又觉有好几个人惊惊咋咋的,当他睁开眼时才看到是几个大男人在惊奇地看着他。那几个人见是一个还活着的十多岁的小男孩,便动了恻隐之心,给老爸喂了点水,又给了一快面饼吃,见到吃食老爸的眼睛刹时亮了,狼吞虎咽地啃着面饼又喝了些水,慢慢地也就有了些力气。老爸是个勤快人,也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有了些力气和精神,他便站起来,见那些人带着很多骡马和大捆的皮毛货,河滩上正安放着一口锅,就如部队野炊时一样,他想起刚才在混沌中的感觉,原来那些人是要拿他栖身的那堆干草来烧火的,他便主动的抱了一抱干草帮着他们生火烧水。在和马帮们一起烧水做饭的过程中,经过交流,原来这是一个贩盐的马帮队,当老爸问他们知道红军到哪里去了吗?几个马帮都睁着异样的眼光看着老爸:“你要找红军干啥子。”
老爸哪敢实话相告?便谎说:“我的表叔跟红军队伍去了,家里没人了,我是来找表叔的。”
在那个兵慌马乱的年月里,这种家里小孩出门找大人的事对长年在外行走的马帮们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老爸的灵性倒是让那个马帮队的头目给看上了,他对老爸说:“你也不要去找你的什么表叔了,从这里再往北走到处都是荒山野岭,连一户人家都很难看得到,你表叔他们的红军队伍早就经过了这里,现在也许到了黑水边外的甘肃地界,也可能到了阿坝地,这些地方都是上千里的路程,你一个小孩子怎么去找啊,再说了,你只怕走不到就要葬身路途呢,不如你就跟着我们走,帮我们做点儿杂事也好有个照应,要不要得啊。”
老爸想着要找部队的事,又想着眼下的处境,马帮头目的话让他犹豫不决,毕竟那时他还不到十三岁,要继续前行找部队吗,他确实没有把握和信心了;要不继续追寻,那他又该怎么办呢,是返回茂县县城象乞丐一样的活着吗,他绝然不干……直到马帮们吃饱肚子,喂饱了骡马准备离开时,马帮头目再次问老爸,老爸才犹豫着跟随了马帮。
一路上每到一地,不需主人怎么安排,老爸就知道该做些啥,这些表现被那个马帮头目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老爸万万没想到,他这一跟,不但断绝了他再次择机寻找红军队伍的想法,却还跟出了一个新的爹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