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咕噜的木制车轮声音,伴随着蔡琰的回忆,在漫长向南方行进的路途中,一路回响着。
十二年了,整整一个甲子轮回。十二年来的经历,点点滴滴,像一幕幕戏剧,在蔡琰的眼前轮番上演。
自幼饱读诗书的大才女,在这长长的旅途中,思维驰骋在诗文的沃野里。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当初,自己被逼走向云山万重的大漠天涯,一路上的千里尘沙,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她在匈奴过的日子是“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羶为味兮枉遏我情。”
与汉朝的华丽襦裙珪衣相比,匈奴的“毡裘”,实在是厚实压身,但是在那寒冷地带的马上民族,这是必须的衣衫。
匈奴以肉类为主的“羯羶”饮食,着实让蔡琰头痛不已。每餐难以下咽的膻腥,在她求生的本能下,努力逼迫自己吃下去。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十二年来,蔡琰见识了匈奴日渐衰败的景象。
早先分裂出去的北匈奴部落,已经进军欧洲大陆,后来上演了一出“上帝之鞭”阿提拉旋风般横扫欧洲大陆的神话。
而留在大漠的南匈奴部落,以呼厨泉单于,左贤王呼延豹,右贤王去卑为首。他们在与汉朝的多年征战中,逐渐败落,到后来完全融入了汉朝臣民中。
“烽戎”之后,使得“原野萧条”更加剧,匈奴人的生活更加贫困。让蔡琰十分不理解的是,中原地带一向是“尊老爱幼”,可是在这里恰恰相反。有了较好的食物和衣着,一定是先紧着年轻力壮的人享用,老幼人等绝对是只有残羹剩饭和破烂衣衫。
遗留在蔡琰脑海中的匈奴生活,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每年都要南北迁徙,为的是追逐最佳草场,让自己赖以生存的牛羊,不断地获得食物。
在蔡琰脑海中,最难忘的是,满山遍野的牛羊,如同成群结队的蜜蜂或蚂蚁一般,铺天盖地。
回忆往事,一种无比惨痛的心情,一种漫漫哀伤的情怀涌上心来,她忍不住仰天长叹: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我蔡琰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苍天的事,为何苍天对我如此不公?我没有辜负神明,为何神明却惩罚我?
最后,蔡琰的痛苦落实到了对儿子的永远的怀念之中: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自己虽然回来了。但是,自己那两个可爱的儿子,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荒漠之地,从此天地相隔,“子西母东”。自己的怨气,只能向浩浩长空发泄,广阔的六合大地也无法容纳啊。
马车一路向南,向东,穿过峡谷,跨过河流,距离蔡琰的家乡,越来越近。马车把风沙,草原,大漠,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树木出现了。竖直向上的钻天杨,常年碧绿的松柏。
农田显现了。时隔多少年,蔡琰终于又看见了一片片稻田,麦地。久违了的绿色,花红柳绿的世界,终于再次进入她的眼帘。
房舍越来越多。绿树成荫,小桥流水,荷叶田田,蛙声阵阵,久违的乡音再次入耳,往日的一切,在夏日傍晚的徐徐微风中,一一进入蔡琰的心田。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蔡琰在心中呼唤着。
距离家乡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蔡宅——自己家里的旧屋还在吗?焦尾琴又在何方?父母的坟墓想必已经长满了杂草?卫仲道的坟茔也要去望望啊。
与儿子别离的痛苦折磨,被越来越近的回到家乡的期盼所逐渐代替。
就要到家了,蔡琰的心里忍不住十分激动。
这时,只见马车停下来了。负责接蔡琰回家的官员周近打开车门,对蔡琰说:“夫人,丞相有令,蔡家多年人去屋空,杂草丛生,无法居住,已经为你在洛阳城内购置一处宅屋,请夫人到那里居住。”
蔡琰听说,回道:“哦,那……我就谢谢丞相了。”
“夫人,我们是……去您的新宅?”
“不,我要到旧屋去看看。不看看我心里不踏实。”蔡琰说。
无论如何,自己要看看生养自己的老屋。那里有着自己的许多念想,有关父母的诸多美好记忆也遗留在那里。
马车继续前行,不久到了蔡家老宅。
远远望去,那里已是一片荒芜。院子里的蒿草已经有半人多高。到了近前一看,门口的石匾“蔡宅”两个字虽历经风雨侵袭,还是依稀可见。
院子大门的漆色已经完全褪去。用手推一下门,已经腐朽的木门艰难地打开了。
满院的蒿草,像一个个陌生人一般,打量着新来的主人。
蔡琰踏着石径,来到堂屋门前。
斑驳陆离的屋门,里面的灰尘已经十分厚重。家具有些还在,有些已不见踪影。
蔡琰又去了自己的闺房和父母的卧室。多年无人居住的房屋,覆盖着灰尘的家具上面,结满了蜘蛛网。
人去屋空。当年的往事一下子出现在蔡琰的脑海里,辛酸的感觉一点点漫上来。
“走吧,夫人。”周近在一旁劝道。
蔡琰心里酸酸地步出门外。
上车后,她又对周近说:“我想去看看我的姐姐。”
周近听到蔡琰如此说,皱了皱眉头,然后答应道:“好吧。”于是,马车又掉头,向着蔡琰的姐姐蔡珪家奔驰而去。
蔡珪看到多年未见的妹妹前来,惊得手里的家什都掉在了地下。
“姐姐……”蔡琰大叫着跑上前去。
“琰儿……”蔡珪也高呼着拥抱妹妹。
姐妹俩结结实实地拥抱起来。
姐姐很快松开了妹妹,俩人急忙到堂屋里坐下来。
蔡琰问了问姐姐的几个孩子。女儿徽瑜,大儿子羊成,小儿子羊牯,都长得很好,结实健康。
看到姐姐的孩子,蔡琰又想起自己在匈奴的两个儿子,心里一下子涌上撕心裂肺的痛楚。
姐夫羊衜,仍为上党太守,在官位上任职,并不在家。
姐妹两人说着往事,回忆着父母,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蔡珪自然要问及妹妹在匈奴的生活,听到蔡琰说起大漠草原的艰苦恶劣,蔡珪觉得很不可思议。知道妹妹的两个儿子终于留在了遥远的地方,忍不住陪着妹妹一阵唏嘘。
蔡琰决定留在这里,跟姐姐住一晚上。
她把决定告诉了周近。
周近无奈,只得同意,并表明第二天来接蔡琰。
再次呼吸道家乡的空气,再次喝到了家乡清甜的水,蔡琰心里的畅快,不由得从脸上流露出来。
是夜,已经人到中年的姐妹俩,睡在一个床榻上,几乎从夜里聊到天明。
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中原大地,来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家乡,蔡琰激动得不能自己。
第二天,天刚刚亮,周近就派马车来接蔡琰了。
与姐姐告别,蔡琰开始了她在中原家乡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