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如果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绝不原谅你。”
顾欢与高长恭住进韩子高的将军府后不久,陈茜的殡葬大典便举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将陈茜的棺椁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宁陵,韩子高自然不会缺席。他全身缟素,骑马走在小皇帝陈伯宗和安成王陈琐身后,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程。
顾欢和高长恭不过是韩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严,百姓几乎是看不到送葬大典的。高长恭送过高演和高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而顾欢不想引人怀疑,给韩子高惹麻烦,两人便待在府里,安静地等他回来。
高长恭拿着顾欢买来的话本,悠闲地翻看。顾欢则跟着郑怀英学琴。皇帝新丧,丝竹禁绝,他们没有动琴,只在弦上虚拨,郑怀英指点顾欢练习指法。
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顾欢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骤起,绵绵细雨纷纷而下,园中花枝轻摇,天地间腾起暮霭。有鸟鸣零落响起,一声一声,仿若杜鹃啼血,充满悲伤的气息。
顾欢忽然想起温庭筠的一首词,不由得曼声低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好词。”郑怀英微笑,“寻欢小小年纪,却能体会别离之苦,实是难能可贵。”
当初,顾欢坚持要正式拜师学琴,因此两人有师徒名分,便不必拘泥于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称对方的表字。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顾欢叹了口气,“东园,我大哥现在不定怎么伤心呢,真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
郑怀英看着她,温和地说:“你对韩将军真好。这世上有许多人都不会认同他的,可你却那么关心他。似乎无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与陈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绝不是什么荒唐之事。”顾欢肯定地说,“当初在兰陵郡听人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惜,我到建康来得晚了,没能见到那位情种皇帝。”
“如果陈茜还在,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开心,并会迫不及待地与你义结金兰。”韩子高叹息着,缓步从门外走了进来,“真是‘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天地之大,却无我们容身之地。若陈茜不是皇帝,大概我们也不会被世人所容。”
他白衣素冠,眼圈微红,脸容憔悴,却更显美艳不可方物。顾欢心疼地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温柔地劝解着:“大哥,那些人其实是妒忌,才会乱嚼舌根,你别理会他们。其实,龙阳断袖之事,自古以来便很常见,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有这样的情意,有什么稀奇?那些人闲得无事,百无聊赖,才会乱说别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喝水?”说到后来,她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关切。
韩子高阅人多矣,自然看得出,这个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里不由得特别感激。他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顾欢连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饿了,我们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没胃口的。”
韩子高对这个刚相识不久的三弟相当宠溺。高长恭虽与他成为结义兄弟,却一向独立惯了,家中几个亲兄弟也不常待在一起,因此与他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态度虽然和蔼,却并没有小弟对大哥的那种依赖,感觉上倒像是两人一般大。只有这个少年弟弟,对他才是真心亲近,一声声“大哥大哥”地叫着,让他孤独已久的心感到温暖。
听顾欢说饿了,他才想起他们都没用晚膳,便强打精神,起身与她走出门去。
顾欢走到门口,回头叫道:“东园,你也来呀。”
郑怀英微笑点头,将琴收好,便跟在他们身后,向花厅走去。
顾欢一开始就对韩子高说,郑怀英是有名的乐师,在兰陵王府做客卿。韩子高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用膳时也都在一起。郑怀英心里感动,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忧郁,变得开朗起来。
对于顾欢的这些做法,高长恭毫无异议。他在军中便爱兵如子,从无等级观念,对于会写文、能谱曲的人都相当敬重,对郑怀英也当是自己家人,并不觉得他只是自己买下的奴仆。
韩子高与顾欢、郑怀英走进花厅,府中的总管韩福便立刻派人去请高长恭。
韩子高让顾欢坐着,自己转进内堂换衣服。当他穿着一身便装出来时,高长恭已经坐在顾欢身边,菜也上齐了。
他坐上主位,对桌边的三人笑了笑,温和地说:“请用吧。”随即拿起筷子。
这顿饭吃得比较闷。韩子高一脸倦意,始终不吭声。顾欢无言以对,高长恭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郑怀英当然就更不会多说一句话了。
今日,郊外阴云密布,冷风凄凄,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落下时,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心碎后涌出的鲜血浸泡着,既疼痛,又苦涩。
世界上最疼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地在他眼里都已失色。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蜡,再美的花团锦簇他也视若无睹。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觉得入骨入心的冷。
放下碗,他低低地道:“失陪。”便离席而去。
顾欢犹豫片刻,面露不忍,便要跟去劝慰。高长恭一把拉住她,轻声说:“让他一个人待着吧,没有别人看着,他或许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顾欢重新坐下,却已完全没了食欲,只得盛了一小碗汤来喝。
沉默地把饭吃完,三人无言地离去,各自回房。
韩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广,里面古树参天,花园池塘颇多,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清雅格调,主人却只有韩子高,下人也不多,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他们缓缓走过花间小径,有婢女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替他们挡住风雨。
顾欢和高长恭被安排在韩子高所居院落的旁边,郑怀英则带着小童住在他们边上的另一处小院里。府里的总管拨过来不少婢仆,把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顾欢和高长恭自己带了从人过来,便不要他们进内室侍候,只让他们做些日常的洒扫清洗,依时送饭送水便可。
两人回到房中,秋燕替他们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春,春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门边,听候吩咐。
高长恭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不用人侍候了。”
四个人躬身施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高长恭端起茶碗,想了想,却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欢儿,大哥这样下去只怕不行。陈琐不怀好意,那个小皇帝看来又懦弱无能,而陈国大半兵权都在大哥手上,如果陈琐意图不轨,只怕会先拿大哥开刀。此事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无心政事,不闻不问。等陈琐布好局,那就有点不妙了。”
“是啊。”顾欢知道韩子高接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心里更是郁闷。皱眉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长恭,我们先去买艘船,泊在江边,若见势不对,就护着大哥渡江北上,将大哥接到我们那儿去住,谅那陈琐也不敢来要人。”
高长恭一向便知她胆大包天,细细一想,便觉这主意可行,立刻点头,“好,我明日便吩咐高明他们去办。买艘快船,艄公桨手也全部雇下,随时准备离开。”
顾欢大喜,起身抱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长恭,我爱死你了。”
高长恭心里欢喜,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柔声道:“以前,你一直是独生女,令尊又长年在外,镇守边关,你一个人待在家中,到底孤单。现在有个哥哥了,我也很为你高兴,自然就要对他好。”
顾欢窝在他怀里,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样一个大哥,我开心得很。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对,他也是我的大哥。”高长恭怜爱地轻抚她的肩,“我们家六兄弟,其他表兄弟、堂兄弟更有数十人,唯独我生得太过柔美,从小就被人看不起。我高家先祖倾慕鲜卑武勇,一脉相承,历代皇帝都只喜欢刚健强壮之人,像显祖便十分宠爱我五弟,孝昭帝和武成帝都喜爱我大哥,只有我,不但没人重视,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直到渐渐长大,我并不如外表那般柔弱,十五岁便上沙场奋勇杀敌,这才令他们刮目相看。不过,我六兄弟一直亲厚,虽父母早亡,却也并不是太过孤单。欢儿,如今我能得你相伴,已是心满意足,此生夫复何求。只是大哥……实在令人痛惜。我们已结为兄弟,义之所至,自是分所当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被别人作践。”
“正是。”顾欢连连点头,“绝不能让他为小人所害。”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便进一步商议起具体事宜来。正在讨论,忽听秋燕在门外禀报:“三公子,韩总管有事求见。”
顾欢赶紧起身开门,“请福伯进屋说话吧。”
韩福站在庭中,长揖到地,“老奴冒昧,恳请三公子劝劝我家老爷。”
顾欢吃了一惊,“我大哥他怎么了?”
自陈茜驾崩后,韩子高一直很反常,除了守灵外,便是在家中枯坐,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失魂落魄。总管韩福本来很担心他,见他虽然憔悴消瘦、悲痛伤心,衣食作息尚好,便稍稍放了点心。
今天,韩子高去送陈茜过山陵,似乎是一件大事完成了,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冷冽的光,令人揪心不已。晚膳后,他将韩福叫进房中,仔细吩咐家中事务。他母亲早亡,父亲在年前去世,只有一个兄弟留在家乡会稽,已娶妻生子。他安排韩福将府中银两分出一半来送往会稽兄弟处,另一半由韩福做主,分给府中下人。陈茜在世时赐给他无数珍宝,他早已叫韩福全部封存,只留下陈茜送他的贴身挂件。
韩福一家在侯景之乱中险些死于乱军刀下,是韩子高率大军赶到,及时将他们救下。韩福一直对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不已,矢志追随左右。韩子高有感于他的赤胆忠心,建府时便让他做了总管,将家中一应事务都交到他的手中。韩福这些年来亲见韩子高与陈茜的情意,也了解他的性情,此时见他竟是交代后事的模样,不由得越想越心慌,又知自己人微言轻,一定劝不动他,便赶紧来找顾欢。
那天,韩子高带顾欢和高长恭来到府里,对他说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韩福便十分高兴。韩子高除了对陈茜真心实意,待其他人一向有些冷淡。他生得太美,对他觊觎的不轨之徒车载斗量,因此他不喜欢与人过多亲近,以免麻烦。此刻正当非常时期,韩子高竟然有了朋友,他感到非常欢喜。
这些天来,他也看得出来,韩子高与顾欢更加亲厚一些,常常回府后会先来探望顾欢。只有在顾欢面前,他才会偶尔露出笑容。因此,在这要紧关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来找顾欢拿主意。
顾欢听他说完,立刻急了,回头便道:“快,我们去劝劝大哥。”
高长恭在房中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便大步出门,对韩福说:“我大哥现在何处?”
韩福立刻对他施礼,“请二公子、三公子跟老奴来。”
高长恭与顾欢都很有礼貌地道:“有劳福伯。”
韩福在前面带路,几乎是一溜小跑,将他们领到韩子高的卧房。
这个院子两人都来过不少次,只是依照礼节,都没有进过卧房,只在堂屋或书房盘桓。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他们跟着韩福,穿过堂屋,直接进到里间。
屋里干净整洁,韩子高坐在窗前自斟自饮,桌上已放了好几个酒坛,似是都已喝尽。
顾欢与高长恭都闻到一股花雕的浓香,看桌上还有一碟青梅,便明白韩子高喝的正是上好的陈年花雕。酒里放进梅子,用热水温了,香醇甘甜,十分好喝,后劲却极大,不知不觉就会醉了。
韩子高心情不好,借酒浇愁,那自然没什么,可桌上还有一样东西,却让人见着有些心惊。
那是一柄短刀,刀鞘掐着金丝银线,镶了宝石,看上去非常名贵。但是,再漂亮的刀,其最终用途也不过是杀人,或者,自杀。
顾欢走上去,不动声色地笑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们?”身子掩护着,伸手一抹,便将刀握住,背到身后,示意韩福拿走。
韩福很机灵,悄悄拿过刀,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韩子高看向顾欢,半晌没有吭声。他双眼通红,脸上却是一片空白,半点表情也没有。
高长恭赶紧上前,笑着说:“是啊,欢儿说得对。大哥,有这么好的酒,也不叫上小弟,那怎么行?”
韩子高仍然不说话。
顾欢看他眼睛有些发直,忽然察觉不对,便伸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晃了晃。韩子高顺着她的力道,软软地倒了下去。高长恭眼疾手快,抬手将他圈住。
顾欢凑近看了看,低声说:“大哥已经醉了。”
高长恭二话不说,一手搂住韩子高的肩,一手伸到他的腿弯,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顾欢更快,脱了鞋便上床,帮着高长恭替韩子高宽衣解带,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躺好,再拉过锦被盖上。
韩子高身材高挑,平时一举一动都很轻捷,看着似乎并不重,可到底是个健壮的男子,喝醉之后,分量可不轻,好在高长恭与顾欢都是武将,力气不小。这么一番忙下来,也累得两人直喘粗气。
他们坐在床上,一人一边,守着韩子高,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互相看了一会儿,才同时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沉睡的韩子高却忽然动了一下,很轻很轻地叫道:“茜?”
高长恭与顾欢面面相觑,都不敢动。
韩子高的声音充满了渴望,“茜?”
顾欢猛然明白过来,对高长恭大比手势,又使劲点头。高长恭与她心意相通,立刻懂了。只怕韩子高把他们的叹息声当成了陈茜的声音,以为是在梦中,陈茜来看他了,不由得心里一酸,很为他难过,便听从顾欢的意思,低沉地说:“是我。”
韩子高闭着眼,努力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问:“真的是你?”
“是。”高长恭的声音很低,用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韩子高缓缓地笑了起来,“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高长恭的声音很温柔,“我在天上,会一直看着你。”
韩子高喃喃地说:“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吧,我想来陪你。”
“不可以。”高长恭脱口而出,然后便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顾欢直起身来,小心地倾前,凑到高长恭耳边,低低地道:“要看着他好好地活着,等他百年之后才能死,绝不可自寻短见。”
高长恭立刻对韩子高说:“我想看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如果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绝不原谅你。”他是真的担心,话语中充满感情。
顾欢大为感动,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颊,这才收回身子,靠墙坐着。
韩子高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道:“好,我答应你,不会自寻短见。”
高长恭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吁了口气,欣慰地说:“这就好。”
韩子高忽然担心地问:“茜,你要走了吗?”
顾欢赶紧摇头。
高长恭柔声说:“不会。你好好睡吧,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韩子高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温顺地“嗯”了一声,手上却更加用力,握着高长恭的手不放。片刻之后,忽然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沁出,滑向鬓角。
顾欢连忙用衣袖替他拭去泪水,自己的眼睛却已经湿了。
高长恭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一刻,眼前的韩子高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无暇细想,便侧躺下去,将韩子高拥住,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背。
韩子高在他温暖的拥抱下终于不再伤心,在睡梦中渐渐变得安静。
顾欢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在床的最里侧,如果要下床,说不定会惊动韩子高,便不敢乱动。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她才在高长恭关切的目光中躺了下去。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屋里一片黑暗。屋外的雨似乎变大了,细密地打在树叶上,发出轻轻的刷刷声,仿如催眠曲,让人陷入温柔的梦乡。
床很宽大,三个人睡在上面也并不觉得挤,高长恭和顾欢分别扯了锦被一角搭在身上,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高长恭最先醒来。睁眼一看,头顶上的纱帐十分陌生,好一会儿才想起夜里的事,便转头看去。
韩子高平躺着,头枕着他的臂膀,睡得很熟。
顾欢却是习惯性地侧着身,如小鸟依人一般靠着韩子高。虽然盖着被子看不到,可高长恭却知道,顾欢喜欢伸出一只胳膊抱着自己的腰,这时只怕多半是抱着韩子高。
虽然知道韩子高只是他们的大哥,顾欢对他并不存什么别的心思,更知道韩子高不喜欢女子,对顾欢全无邪念,可高长恭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身,另一只手伸了下去,摸索着放到韩子高的腰上,果然触到了顾欢的胳膊。他心里轻叹,慢慢将那只手臂拿起来,想要挪出去。
顾欢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高长恭便停了下来,越过韩子高的脸,看向顾欢秀丽的容颜。
顾欢的眼神很迷蒙,半晌才变得清亮。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再看看高长恭,也想起了昨日晚间的那些事,不由得眨了眨眼。她小心翼翼地往墙边退去,然后慢慢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尾溜下去,对高长恭做了个“走”的手势。
高长恭缓缓抽出胳膊,替韩子高盖好被子,这才下床,悄无声息地与顾欢一起走出门去。
韩子高醉意深沉,心绪也比较安宁,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已经想不起昨天夜里具体的事,只记得自己似乎喝了酒,心里越来越难受,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便打算横刀自刎。后来,好像是陈茜来了,对他说了很多话,要他不可自寻短见,他也答应了,陈茜便很高兴。再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仿佛陈茜一直在床上抱着他,直到他安稳地睡去。自陈茜驾崩,两个月过去,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晚。
他慢慢坐起来,看着桌上放着好几个酒坛,杯子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便更加相信昨夜来看他的就是陈茜。他回想着陈茜的音容笑貌,却不再落泪,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下了床,叫来一直守候在外的仆役,让他收拾屋子,自己到房后的汤池泡了很久。沐浴完,他仍然换上白衣素冠,缓步走出房去。
高长恭与顾欢已经用了早膳,有些担心他,就跑到他的院外练武,顺便等他起床,看他是否已经恢复正常。
韩子高走出院门,便看见高长恭与顾欢正在对练刀法。二人手持短刀,打得难解难分,身法迅速,出招如电。高长恭气贯长虹,力道沉猛,让人难以正面招架。顾欢轻灵飘逸,闪转腾挪,然后突出奇招,往往逼得高长恭不得不回刀自保。
韩子高微笑着看了一会儿,便道:“我也来与两位贤弟玩玩。”
高长恭笑道:“好。”
顾欢更是高兴,“好啊,咱们来混战一场。”
韩子高回房找刀。有小厮立刻奔去跟韩福说了,韩福便将收起来的刀送了过来。韩子高接过刀,也无暇细问,便加入战斗。
韩子高的刀法与高长恭的风格很相似,也是大开大合,力能开碑裂石,犹如雷霆闪电。两人很快便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酣畅淋漓。
顾欢收刀退后,站在一边欣赏着两位美男的英姿,不由得心花怒放。
下了一夜的雨在清晨停止,朝阳升起,将天地映照得无比亮丽。在他们身边,是开满粉色荷花的小湖,阔大的绿色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蜻蜓与蝴蝶四处飞舞。清风徐来,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荷花与莲叶不断摇动,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而在这幅画前打斗的两位当世名将便显得更加好看。
顾欢简直觉得眼睛不够用,看了这边看那边,一直是眉飞色舞。
韩子高与高长恭都想看看自己与对方孰优孰劣,在最初的试探后便全力施为,打得非常激烈。数百招后,顾欢与他们自己都已明白,两人势均力敌,只怕很难分出胜负。
顾欢欢快地笑道:“这种时候,就显出我的重要了。大哥,我要来偷袭你了。”
听她大声嚷嚷着要来“偷袭”,韩子高再也忍不住,朗声笑道:“好啊,来偷袭吧。”出招的力道便松了一些。
高长恭也大笑,手中的招数同时缓了下来。
顾欢跳进圈中,挥刀便向韩子高砍去。韩子高反手一挡,将她的刀拨到一边,随即横刀疾斩,直奔高长恭的中盘。高长恭架住他的刀,顾欢立刻抢近前去,探身猛砍韩子高的双足。韩子高立刻跃起,双腿在空中鸳鸯连环,踢向顾欢,手中刀在空中挥过,砍向高长恭的头颈。
顾欢与高长恭同时着地滚出。韩子高落下地来,还未站稳,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抢上,刀光霍霍,连环三击,分别砍向他的上中下三路。
韩子高连连后退闪避,很快便处于劣势,只能勉强支撑。
顾欢忽然说:“长恭,现下我来偷袭你。”话音未落,她的刀便中途转向,斜斜斩向高长恭。
韩子高哈哈大笑,立刻疾步上前,挥刀攻了过去。
高长恭顿时左支右绌,连连后退。
顾欢玩得兴起,忽而相助高长恭,忽而与韩子高联手。那两人旗鼓相当,加上她便居于绝对优势。而顾欢也不会让任何人败下阵来,一旦看见对方顶不住了,便转而攻向另一人,形势便会立刻逆转。
三个人杀得兴高采烈,直打到午时将近,这才停下手来,全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韩子高愉快地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二弟,三弟,我那里有汤池,以泉华垒砌,圣泉之水注之南京汤山,古名“温泉”,因温泉而得名,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于南朝萧梁时期被封为圣泉,成为御用温泉。汤山温泉的泉眼附近有许多结晶较好的天然矿物,其中有白、浅黄、灰白等色的菱形体方解石和浅黄、浅绿、淡紫的立方体或八面体萤石。这两种矿物都是温泉水带到地面的沉淀物,称“泉华”。,能疗疾解乏,你们也与我一起去泡一泡吧。沐浴完后,我们再用午膳。”
高长恭看了顾欢一眼,便对韩子高说:“大哥,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说,请你见谅。”
“是吗?”韩子高微笑着看向他,“如果是不便出口,那也不妨,就别说了吧。”
“在大哥面前也没什么不便出口的。”高长恭和盘托出,“其实,欢儿是女子。她自小喜穿男装,又长年在军中,习惯了以男子形貌示人。上次遇见大哥,不及说明,以后就没顾得上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韩子高笑了笑,“当世唯一一位女将军,便是齐国的定远将军顾欢,今年初,又被封为归德大将军,一直在兰陵王高长恭帐下听命。可能一般人不太知晓此事,可陈茜知道,我当然也就知道了。初次见面时,欢儿衣衫尽湿,哪里还看不出她是女子?不过,如果你们喜欢这样以兄弟相处,我自然也无异议。”
顾欢脸颊绯红,扑上去抱住韩子高,笑着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韩子高拥着她,温柔地说:“没事,不说也没关系啊。在大哥心里,你是三弟还是三妹并不重要,都是我的欢儿。”
高长恭笑着上前,伸手将顾欢揽过来,补充道:“是我们的欢儿。”
“对。”韩子高洒脱地说,“走吧,一起去汤池沐浴,我让人在当中悬一竹帘,欢儿在另一头便可。”
“好啊。”顾欢雀跃,随即在心里打起算盘来,美男出浴啊,可不可以偷窥一下呢?
她在那里眼珠骨碌碌地转,脸上满是诡秘的笑,高长恭是她知己,如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立刻把眼一瞪,沉声告诫:“不可以。”
顾欢大为扫兴,撇了撇嘴,嘀咕道:“小气鬼。”
韩子高不解地问两人:“什么?”
高长恭看着顾欢,严肃地说:“她又在打鬼主意。”
韩子高很好奇,“欢儿,有什么好主意啊?说来听听。”
顾欢的脸更红了,连忙转头看湖里的荷花,支支吾吾地说:“也没什么主意,就只是想游水。”
“哦,那很容易。”韩子高爽快地道,“这两日如果天气好,我带你去游长江。”
“哈哈,好。”顾欢大喜,上去挽住韩子高的胳膊,对高长恭做了个鬼脸。
高长恭喜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便跟在两人身边,一起向韩子高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