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夜晚尘灰睡得并不安稳。当他从连绵不断、尽是关于学校的梦中数次醒来时,发现这都不是第二日清晨。墨菲在身旁笑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尘灰安静地回答说:“白天几乎没想什么,就算有,也当然是目前面临的未来。所以没事不要瞎说,你老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你这什么意思?就算没想那也肯定是心里很挂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要不然你怎么不梦我,偏偏梦这么多学校的事儿。”墨菲爬起身来。
尘灰不再理会墨菲,穿好后钻出凝结满水珠的帐篷,赫然发现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他先走到河边查看鱼笼,期望今早有所收获,然而拉上岸后等待他的不过是一袋浑水。吃完昨晚剩下的一块饼干,他爬到后面坡上的砂石堆里方便。
这样迷雾缭绕,犹如身在云里的画面,尘灰一生可能也只经历过这么一次。他点支烟,感受着周围一切,这是大自然的气息。待烟头燃尽,起身填埋后回,他就赶回了帐篷。身体的恢复能力很好,几乎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除了贴上药膏的右脚脚踝。这是旧伤,过年时在水库下面的山沟里攀爬时扭伤了三次。
想到这儿,尘灰笑了。没有任何的经验,也只刚学会了些称人结,还有八毫米的两条绳子,还有截剪绳子自制的简单垂降腰带,当然还有一个八字环。他先从自家楼顶垂降,刺激之后,又忍不住降了两次。之后,他就在老伙计小丑的陪同下在家乡的水库上大坝上垂降了三次。再之后,他们走到大坝下面的深山老林尽头,尘灰要垂降到和大坝差不多的悬崖下面,都有十层楼左右的高度,但真正俯视下去,只叫人望而生畏。然后从下面冒险,找到一条上山回家的路。很有可能他是第一个下到悬崖的人,在垂降之前,他甚至录了一段意外免责视频,因为两条绳子是结在一起的,出发点就在悬崖坡边的一棵树上,小丑还要帮他把几十斤的背包吊下去。
事后第二天中午,尘灰就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中。也许这并不是多大的事,根本不值得用生命来冒险,但无论如何,他完成了自己多年的愿望,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曾想着要亲自下去了解一切。可同样的,就在那两天,他也做到了不少许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当然这并没有确切的可比性,但尘灰这种为人生追求而义无反顾、勇敢坚强的精神,是需要大家学习的。
等尘灰收拾完所有东西,然后终于准备上路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他看了一眼对面不远处的那个平地,昨天下午便突然停了一辆越野车在那里,除了偶然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似是方便后回车上,根本不见人踪影,这还令他有所警戒过。而此刻,他微微一笑。
这是路途的第二天,他对于今天的一切总结下来,除了举步维艰,还是举步维艰。但他早已做好了面对这种状况的心理准备——从三年多前的那次失败,到如今。所以他心里还是没有什么起伏,就像浑然度日的精神病患者,然而这却明显与他此次出行的目的和预期相违背,当然这的确看起来很像。如果心里无法平静,被痛苦与挣扎冲昏了头脑,还有什么能力去思考灰质与人生。
中午时刻,他终于独自从WQ镇到达了HQ镇。这是路途的一小步,却是人生的一大步。他当然想过搭车,并且正是这样敷衍亲戚家人们,但他的确还没有到无法走路的那一刻,如果不出意外,也可能会永远也没有搭车的理由。
这条县道很多时间是傍着一条宽阔的浅河蜿蜒升降,看起来就和昨日扎营的河滩是同一条。走过HQ镇,正午的阳光相当猛烈,当他看着公路下方五六十米处的清澈河流,而且前方又有一条可以下去的石路时,他终于打算停下来歇息两三个小时,然后再出发。他并不急着到仅仅是目的地的目的地,也需要考虑身体的健康,在这条没有退路的路途上,容不得一点伤筋动骨。
急弯的路边,有一栋破败的废弃房屋。旁边的简陋瓦房里堆积着许多捆绑的树枝柴火,尘灰将东西放到地上,解开侧面外挂的长包,拿出了鱼线和鱼竿便开始拼接。之后,他又将背包藏在柴火后面,又抱来些填补空白,遮掩得很隐蔽。
半个多小时后,一辆深绿的越野皮卡停在了柴屋面前,而尘灰正拿着重新组装好的鱼竿准备出发钓鱼。墨菲见状,先行数步的她又赶紧折回来,不由好奇问:“这是要干什么?”来者不善吧,难道是刚才路过看到了尘灰,然后折返回来调查的?不过谁没事能把脸右转九十度注意到一栋不起眼的柴屋里,当然不会是刚转着急弯的司机,但皮卡车上确实只有一人。
“不知道,反正看样子不可能是停车方便的。”尘灰当然不会忘记吃能量棒的时候看到一个大巴司机将车停到路边,下来方便,甚至于不忘时而盯上他几眼,这令正享受饭点的尘灰略感不快。
从皮卡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左右。尘灰站起身,主动问到来这儿干什么,男子看了尘灰和他身边的东西一眼,说来搬这些树枝回去。这时尘灰倒发现,满屋堆放的倒根本不像柴火,仔细一看棵棵都是完整的幼树苗。
尘灰当然不能这样子丢下藏在一堆树苗后面的行李,于是在通告男子之后,又帮着他把树苗搬上皮卡的后车厢上。男子并没有说谎,车后面是满地的碎泥土,肯定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拉树苗。
等一切紧而有序地快完成时,墨菲对尘灰建议说:“你看看表,现在都两点过了,再去钓鱼又能钓多久了,而且那水太清澈了,浅得都能见底,看着好像也没什么鱼。”尘灰一边干活,一边听着。“不如你去问问他要到哪里去,何不让他搭你一段,总之你迟早会坐上顺风车的。”
“墨菲,没想到你变卦的速度比变脸还快,刚才谁还满脸期待地要下去游玩的?”尘灰有些无语。“哼,我当然想下去啊,而且我又不是去钓鱼的。你就总要对我给你的关心置之不理吗,可别看我小,就以为我不会伤心。”
尘灰默言,但对墨菲投以抱歉的眼神,算是妥协了。
就这样,在与司机大哥一番交谈后,尘灰坐上了他的车。在半途加水时,司机大哥买了两瓶红牛和一瓶冰红茶递给尘灰,还说路上拿着补充能量。尘灰自然是不好接受他人恩惠的,但他知道无法拒绝,所以收下时很感谢着大哥。大哥说,我就佩服你们这样徒步旅行的,你要愿意我可以给你找个到XA去的车子,还有四百多公里路,开车也要八九个小时。你一小时走两公里路,那还需要多久才能到。
而尘灰再一次谢绝了大哥的好意,一步到站的话,那么徒步还有何意义。在到达TJ镇之后,距离DJ镇也就不远了,天黑前应该能赶到。过年时还有老同学们去DJ镇游玩了的,视频里同学的无人机还卡在了老树枝上,最后还不得不爬树上去取下来,所以间接地尘灰对于这个镇就印象深刻。
在告别皮卡大哥后,墨菲赶紧反抗道:“天,他问你吃饭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还没吃呢,这样也能到大哥家吃一顿正常的饱饭了啊。”
“墨菲,我当然可以这样说,我也的确很期待能吃到一顿简单便宜的热饭,但是我不会主动去劳烦人家,也不会为了一顿已经吃过的午饭出卖自己的诚实。这个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可不要说这也是关心哦,错误的就是错误。”尘灰说,“再说看看这镇上有没有什么小吃店吧,也许还能吃上一顿。”
可惜的是,司机大哥将尘灰带过了镇中心,他也不会走多余的回头路。直到又走进山水间,也没看到一家饭店。失望只是片刻的,他又上路了。
下午五点四十多,他终于到达了DJ镇,比预期的要快了一个半小时。进镇前的一个弯道处,他休息之后,又借着洗衣池里的洗菜水,清洗了一下手脸。从KX到DJ的大巴车正好下来,尘灰看到司机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知道,因为三年前,他走过的那条公路上的城乡客运司机们,也都知道他。
DJ镇明显要比之前的小乡镇大气宽阔多了,路遇两家装潢不错的饭馆,尽管标牌印有家常菜,尘灰却担心着被宰和经济的问题而望而却步。千余纸币,肯定可以吃一顿,但他还是舍不得,总想着能遇到一家有米线面条盖饭的小饭店。开年的股市熔断行情,加之用低配的存款购了预算高配的装备,令尘灰的腰包好不捉襟见肘。
难免又是一阵失望,墨菲在旁边却比他还着急,简直埋怨翻天了,可尘灰向来对吃就不大计较,这事儿也就算了。好在,快出镇上时,一辆叫卖着凉粉凉面的三轮摩托车从身后驶来,尘灰招手拦下,要了最大份——七块的凉面,还有一杯一块钱的奶茶般的饮料。
尽管味道并不算很好,他还是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恰巧背后的房屋门前又有一个垃圾桶,尘灰本想跟主人家打声招呼,见屋里没人也便作罢。
这一天傍晚,他又从离镇上不远的公路边下到了河滩里。在公路的下坡处,一位年长的妇女问他,“你背的是些什么?”尘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理会,只是点头示意。也许是果然,待他走下去才几步,那妇女便和邻里议论道:“我看他是神经有点问题,年纪轻轻的……”
墨菲诧异地听完,转而看向身旁的尘灰,他居然只是微微的皱了下眉毛。墨菲当然知道尘灰的肚子里能撑船,于是并没有多余地说些什么。“我看她自己才有神经病吧,好端端的开口怎么就伤人呢,还明目张胆地说。早知道就提醒他到路过人多的地方,就拉起围脖捂得严严实实了。”墨菲在心里嘀咕着,还忍不住回头愤恨地瞥了那大婶一眼。
尘灰从余光里自然看出了墨菲小动作的含义,只好仿佛不关己事地安慰道:“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环境不同,人也不同。不过是些小事而已,别介怀了。”
下到河里时,尘灰选择了河水对面的那块平坦石滩。他穿着鞋淌过没膝的浅流,然后就将包搁着,躺在河道边的斜坡上闭眼休息。尘灰说,天还亮着,毕竟这里很开阔,周围楼房也多,所以还是晚点再搭帐篷。免得不是坏人,就是烦人。
一直等到天快黑时,墨菲才看到他从杂草地里起身,然后开始搭帐篷。他淌着河过来对岸,鞋里全是水,也没立刻脱下倒出来。提醒了他便无言以对,当真沉默是金。
他从八点多便闭眼睡觉,直到第二天早晨的七点半。日记也没有看他写,睡前的烟也没抽,她知道他累了,于是默默地躺在他身边,看他入睡。
这一天墨菲并没有打扰他,除了关切之时。因为她知道今天才是整个旅行的最艰难部分。所谓万事开头难,第一天他们还坐了几乎半天的车,走到下午两点多时,便搭营休息了。而今天尘灰默不支声地走了整整六七个小时,每一步对他而言,都是真正的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