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小说,在表现人生荒凉的过程中,让个人身体的欲望成为小说叙事的内在动力,曹七巧的性欲与物欲,许小寒对父亲的爱恋,聂传庆对心中或精神上父亲的苦苦追寻,还有佟振保游离于两朵“玫瑰”之间的心理,流苏与柳原之间的较量等等,小说文本中总是隐含着一种对人的本能欲望的书写冲动,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弗洛伊德的思想对张爱玲的影响,人面对自身的欲望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冲突,人的本能欲望与理性之间冲突,构成了人的现世存在的一种荒凉。
(第一节)弗洛伊德与张爱玲
西方学者耿德华(Edward,Gunn)对《金锁记》有以下的评论,虽然小说的背景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式的,但所表现的思想却是属于弗洛伊德的:压抑与性的问题。跟别的作品一样,幻想的投射——没法实现的幻想,或者根本不值得去实现起来的——是在一种凄冷或非理想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曹七巧是张爱玲笔下那些主动积极的角色中最完整、最有力的一个。
张爱玲在披露七巧压抑的性需求时,打破了婚姻爱情中传统女性内敛被动局面,通过七巧的语言和心理描写塑造人物形象,让七巧去向小叔子诉说并恳求,小说中这样写道:
七巧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麻了,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
这是性压抑下女性的一种主动出击和对男性的挑衅与诱惑,在男权社会下,传统社会中女性的主动示爱是一种近乎于放荡的行为,尤其是将女性的尊严置于男性的脚下去引诱他更是糜烂不堪。
从传统的观点看,这无异于潘金莲对武松的诱惑之罪,是淫靡情欲之原罪;从现代开放的观点看,这是人生理基本需求的流露。然而在40年代,让七巧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理: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于是就有七巧对季泽的勾引,甚至当姜季泽决定不惹窝边草时,七巧笑着抱怨道:难道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直勾勾地眼睛里是女性内在欲火的燃烧,这团火会烧了七巧,烫着姜季泽。于是,姜季泽理智地躲开了,因为风流成性的姜泽哪里都可以找到女人,他不会找谁惹了粘谁的七巧。而身为女性的七巧,却无从逃离情欲之火。面对季泽的躲避,七巧绝望了,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一样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七巧连最基本的性爱都得不到满足,最后无奈之余,只能折服于金钱,通过占有金钱弥补自己内心的失落与伤悲,最后成为黄金枷锁的奴隶。
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七巧占有金钱,并不能弥补她缺失的情欲,情欲之火依然在她的内心燃烧,而且以一种变态的方式膨胀着。晚年的七巧既维护钱,又无法消除内心情欲之念。她亲自赶走了前来借钱的季泽,也最后一次压制了她对季泽的欲望,可是她内心的苦,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于是七巧平衡这种矛盾的方法就是变态地占有儿子,通过和儿子之间类似乱伦的亲昵来填补她内心的这一项空白。七巧给儿子长白娶妻纳妾的同时,变相地剥夺了儿子与儿媳间的夫妻权利。她变态地霸占儿子,躺在榻上让儿子陪她抽大烟,用女人的小脚挑逗儿子,逼儿子讲夫妻私密以满足她的无法满足的性欲。七巧的性爱缺失,导致了七巧变态的人生。为了不让女儿出嫁损失她的财产,竟然一句话让女儿即将得到的幸福化为灰烬。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以一位婚后妇女七巧的心路及情感历程为线索,构筑人物为情欲和物欲不断挣扎的故事,尤其把男权社会下性压抑无法排解的女性心理刻画的如此大胆和赤裸,却最终让一切归于虚无和变态,人物走向一种悲凉和凄怆,被置于苍凉的人性荒原,错乎?对乎?这种以普通人的庸俗生活为核心内容、以大胆的性欲描写为基础的写法,相比40年代以左翼革命文学、救亡图存为主流文学写作,无疑是一种冲击和反叛,从而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另一种叙述方式,对人性生命真切体验的描写与感悟,使文学发展走向自身审美现代性的目的。
审视张爱玲的《金锁记》,七巧变态发展的表现是让读者震惊的“罪恶的母亲”及“罪恶母亲变态的施虐”。张爱玲一反传统意义上无比慈爱与以坚韧毅力抚育子女的母亲形象的刻画,她向来不标榜母爱,即使有母亲的形象,也是在“怨偶之间残缺关系”下的残缺的母亲,母亲是婚姻关系中的不幸者,这种不幸的母亲形象,一方面显示了母亲的情爱与欲望被虐的过程,另一方面,母亲又返回来做了一个对女儿情爱的施虐者。所以在阅读张爱玲的小说时,我们在厌恶邪恶母亲的同时,又产生悲怜的心理。她们半疯狂的行动使我们感到恐怖,又使我们无限悲悯。杨昌年这样说:七巧由被虐而虐人……篇章之充具虐性,或正是基于读者不平衡需求而行的设计。经由《金锁记》的虐性扭曲,造成了读者被虐后的快感,个人的焦虑在比较之后能得纾解,人性的美感认知乃告开发。“由此看张爱玲的《金锁记》,我们看到七巧嫁到姜家,由于性欲被剥夺而产生的被虐的压抑心理,当这种压抑被释放时又转而变为对他者的施虐,七巧对儿女的虐待。这种被虐与施虐是人一体的两面。弗洛伊德指出:‘虐人狂’的一种主体在受制于父亲的维权(被阉割情结)后转而向外对另一个客体施加暴力或权势的状况,被虐狂是将客体遗弃在并向内代之以主体的自我为施加暴力或权势的对象状况。在这两种状况中,暴力或权势以相同的机制运作,不同的只是承受暴力或权势机制的客体。”
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说的影响,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直接写出了女性的性压抑、性主动及其性变态的状况,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畸形发展过程。从另一个角度,精神分析说认为,作品是作家受到压抑而创作的产物,作品中往往可以看出作家内心的隐秘、痛苦和欢乐。张爱玲的童年是缺少爱的,不论母爱还是父爱。因此表现在她的小说中,有了少女对父亲深深的依恋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情结(或称为恋父情结)”以及寻找父亲和父爱的焦虑与渴望。小时候张爱玲的心中是很仰慕母亲的,但母亲并未给她任何的刻骨的爱和最起码的安全,母亲的出洋及其与父亲的离婚,父亲在婚后与继母对她的冷漠无情,使张爱玲差点死掉,这种创痛投射在张爱玲的心头和作品中的就是《心经》中许小寒对父亲深深的依恋与受到的深深的伤害,《茉莉香片》中聂传庆对自己心中的父亲言子夜苦苦的追寻与失望中的焦灼。
在《心经》中,张爱玲让许小寒直接爱上自己的父亲,排挤了母亲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同时对于父亲和绫卿的同居,她表现出近乎疯狂的举动。在她家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父亲照片的下方附着一张小照片,是许小寒母亲十五年前的照片。这张放大许小寒的照片和缩小她母亲的照片明示读者父女、夫妻间微妙的感情,许小寒的母亲成为父女二人关系的幌子和招牌。在小寒小时候,许峰仪和小寒之间的关系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展,但当许小寒长大了,有为了父亲一辈子不结婚的打算时,父亲许峰仪才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小说中这样写他们父女的关系:
她把手伸进父亲的袖口里,幽幽的说道:我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许小寒对父亲许峰仪的感情已超出正常父女之爱的界限,小寒的言说分明是恋人之间的爱恋与调情。再看许峰仪面对女儿的感觉,他隔着玻璃把手按在女儿的胳膊的位置上时也有一种给火烫了的感觉。这里父女之间已经不再是正常的家庭人伦情爱,而是一种情人、恋人的关系,一种心理上性爱而非生理上性爱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情结(或称为恋父情节)。为了依恋父亲,小寒视母亲为自己的情敌,用自己的年轻貌美去反衬母亲的人老珠黄,排斥母亲在父亲心中的地位,离间父母之间的感情,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和心理。当然七八年前是父女二人最值得留恋、没有猜忌、试探、嫌疑的时期,小寒的童年、少年期不懂事足以构成二人秘密关系的一个屏障和借口。随着女子青春的发育,生理和心理的成熟,父女之间的关系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于是许峰仪决定把小寒送到舅母那儿去,为的是割断二人之间的朦胧情感和尴尬。然而小寒的反映是,父亲并不爱母亲,那么她的介入就理所应当,她说:
你要是爱她(小寒的母亲),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这足以说明许峰仪满心装着女儿,他的情感像已经越过了正常人伦之情感篱笆的藤,对于自己的妻子——小寒的母亲的感情一点也不剩。当父女之间的暧昧关系被彼此证明时,许峰仪只得找了和小寒长得很像的绫卿来躲避对小寒的爱,满足自己内心的需求。许小寒得知父亲和绫卿在一起的准确消息,她先是不信,对绫卿的污蔑,接着就是扑到许峰仪的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无奈之中,小寒的母亲只得执行把她送到她舅母那儿去的决定。小寒最后哭了,她夺走了属于母亲的父亲,她毁了这个家,而她永远再无法完全占有自己对父亲的爱,她再次被遗弃在爱的荒野中。这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说的厄勒克特拉情结在中国小说中的最真切的体现。
万燕指出,在《心经》中,还包含着张爱玲写作中的冷漠和佛教虚妄思想的影响,‘心经’用的是佛经的题目,让人联想到梵语里‘虚妄’的主题,也就是人物欲望上的幻想及自欺,他们各自追求对方的幻象,暗示着最完美最理想的人性却又根本不可能的虚妄。许峰仪是自私的,当二人的关系被彼此猜疑而至明朗化时,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对于女儿甘心牺牲自己的打算,他说: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这里既有感情的虚妄无奈,也有人性的自私,小寒追求完满父亲形象过程中的碰壁、屈辱与失败,也显示人性的虚无和阴暗面,任何抗拒都是无助和徒然的,这也是张爱玲小说描写人性导致的荒凉传达给读者的启示。
许小寒恋父失败了,继而又有焦灼寻找父亲的聂传庆。出生在聂家的聂传庆得知死去的母亲冯碧落生前爱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现在的老师言子夜,在母亲去世后父亲将对母亲的恨转嫁于他,他在聂家受到父亲冷落与打击与母亲有关,便因此谴责自己的母亲,谴责母亲当时婚姻抉择时的游移不定,谴责母亲为什么不嫁给言子夜,他幻想着成为冯碧落和言子夜的儿子,希望自己在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养成富有自信心和同情、进取、勇敢品质的人,但他改变不了的是自己身上承袭的父亲的血液和性格,于是心理上的寻父与恋父就此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聂传庆在聂家成为未出场的已故的冯碧落的替身,感情上的焦灼和心理上的受虐都具有冯碧落的影子,于是聂传庆对言子夜的暗恋,也正是未出面的冯碧落形象的延续发展。这里聂传庆双重身份的行为,我们已不能完全将其视为一名正常的男性。聂传庆在心里暗恋、寻找言子夜,课堂上幻想着母亲和言子夜结合的情景,最终在课堂口试时出丑而受到言子夜批评与责骂。当言子夜的女儿言丹珠对聂传庆表示关心时,聂传庆是以报复性的心理和行为去伤害言丹珠的。之后,小说中描写道: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