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中七巧在姜家挣扎了一辈子,不论是纷争家产,家庭内部的斗争,还是以家长的权威(做了婆婆的七巧)对儿女的无意识的控制都是人物对自身存在身份的一种确认。仔细分析,曹七巧始终挣扎在这个尚未完全现代化的带有传统意味的社会中,因为金钱,她被哥哥嫂嫂推进了姜家这个火坑。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七巧嫁给了瘫痪的姜家二少爷,被剥夺了基本的性爱权利。失却了性爱权利的七巧,先是把希望寄托在小叔子季泽的身上,季泽的躲避断了七巧的一些欲求,但并没有完全泯灭七巧的情欲之火。难以满足情欲之火的七巧转而为钱狠心地掐掉情爱的最后一线光芒,她压制自己的情欲,拼命地打造一副黄金的枷锁。为了争得在姜家的地位,她用尽浑身的解数,在姜老太太故意糊涂之下得到了正房太太的地位;为了在姜家立足,为了金钱,七巧近乎癫疯了,凭借自己的泼辣最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家产,却像鸱枭得到腐鼠一样恐惧与不安,生怕用一生换来的金钱丢失,于是黄金与家产最后成了七巧一生的追求与束缚。这种对黄金的占有,是人物在传统文化受到现代化挑战的一种自我挣扎的体现。正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的“在现代性的后传统制度中,以及在新型媒体所传递的经验背景下,自我认同成了一种反思性地组织起来的活动。自我的反思性(首尾一贯但又持续修正的个人经历的维系)发生与经过投射在抽象系统的过滤的多元的选择的场景中。”然而在这个苦苦挣扎的场景背后是人物内心的一种焦虑,乃至一种悲哀或悲剧存在。在《金锁记》的开头,张爱玲就以心理描写突出了曹七巧的自我认同的动机和最后的结局:
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小说点明了七巧的心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一开始,爱和情欲是七巧自我认同的标准,为了和季泽的相爱,她可以忍受残疾的丈夫,毕竟季泽就在自己的身边,虽然近不得身,七巧还是可以在姜家生活下去。然而七巧连这个情欲也难以满足,她像一头困兽,压抑自我的心境,转而为了钱而不断与生活抗争。最后爱和情欲让位于金钱,七巧得到了金钱,得到了一份家产,这用一生换来的金钱锁住了自己的人性。于是面对自己苦苦爱过的姜季泽,七巧立刻暴怒了,她赶走了自己最初为了要遇见的季泽,也粉碎了自己的心,金钱成为她恒定一切的标准。为了把守黄金,七巧泯灭了自己的爱和感情,六亲不认,连儿子女儿都是她迫害的对象,这一切是女性在传统中对自己人生及地位的变态认同的结果。七巧被钉在了黄金的绞刑架上,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对金钱的追求束缚住七巧的人性,最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钱成为她衡量一切的旨归,七巧成了彻底的人性恶者。对金钱的追求、渴望与追逐,成了七巧心中“上帝”式的旨意,在金钱中,七巧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无法到达她的理想的彼岸,现实人格与自我人格的冲突导致了人的异化。从精神上讲,作为人的终极关怀的精神诉求逐渐失落,生命也由此失去了意义。
张爱玲笔下的七巧是彻底的人性恶的代表者,但七巧也值得同情。在传统的制度下生活的曹七巧,情欲需求让位于金钱,七巧在自我认同与自我身份建构的过程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对金钱的终极追求锁住了七巧的人性,导致了七巧人性的变异。七巧自我认同的实现是建立在牺牲亲人、自己的幸福和生命的基础上。在30年代受到西方文化影响的大都市上海,在姜公馆,曹七巧实现自我认同的工具——情爱和金锁。情爱的虚无摧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让一个女人在嫉妒与仇恨中度过了一生,走向变态的结局;金钱的棱角既伤害了自己,伤害了情人姜季泽,也伤害了自己的儿女亲人,劈杀了几条生命,没死的也受了重伤。七巧的晚年,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而晚年的七巧占有了金钱,金钱也吞噬了七巧的生命。这是七巧在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一步步走向没有光之所在的悲凉结局,这种彻底的荒凉结局不得不引起我们反思,在传统和现代交织过程中人物自我认同的惨重代价和荒凉结局的启示意义。
换言之,受到传统制度影响的女性,在原有的文化体系受到强烈冲击的时候,其“自我主体”在不断地丧失原有的价值,面对新环境,新的价值观还没有建立,旧的意识与价值将人物置于无尽的苍凉中,她们无法在新的环境中获得自我建构的圆满结果,于是人物被弃置于艰难的认同与挣扎之中——这就是张爱玲小说中的荒原意识。
林幸谦在他的《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中将这些女性称之为“儒家女性”、儒家她者“、儒家疯女”。林幸谦指出在传统制度影响下的社会中,这些儒家女性在自我建构与认同的过程中呈现出一种内心的焦虑、内囿、压抑和恐惧。性欲受到压抑的七巧为了释放内心的这种苦楚与焦灼,她选择了追求和占有黄金,用自己一生的斗争换来所谓的属于她自己的财产,换来了自己一生的依靠。得到了黄金家产后,七巧处处为黄金设防,面对人与金钱,七巧选择了金钱而不是感情,甚至对于年轻时苦苦追求的爱情,对季泽的爱也像酸梅汤被打翻一样。唯有儿子例外,钱最后是要留给儿子长白的,因此,七巧的钱对于儿子没有设防,她用钱为儿子娶亲纳妾、抽大烟,可是儿子却成为她变态的爱恋对象,她剥夺了属于儿子儿媳的一切权利,和儿子一起躺在榻上吸大烟,用女人的小脚踢着挑逗着儿子,逼着儿子讲夫妻秘闻进而羞辱儿媳、逼死儿媳;然而对于季泽——七巧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她的警戒心是很强的,她用一生换来的钱,季泽不能有任何的碰触;对于女儿长安,七巧怕赔上一份嫁妆,就残酷而变态地掐断了长安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童世舫,长安的幸福在七巧一句不经心的话语中灰飞烟灭了——“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丢得掉呢!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七巧以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彻底断绝了童世舫的希望,顺手给长安的人生画上一个永远残缺的句号。至此,七巧毁坏了儿子和女儿的婚姻,她没有的别人也不能有,包括儿女在内。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平衡,自己不能得到幸福美满婚姻的心理才能得到补偿,这种状况的实质是一种社会转型期人物变态的自我认同的结果,也是人的正常情欲被扼杀后的一种变态心理导致的结果——我无人亦无,这种内心焦灼和歪曲的自我实现正是七巧内心压抑导致的无可言说的悲凉,是女性在现世争取一己之位的一种方式和途径。
林幸谦提出“儒家她者”是一种处于女性亚文化群体地位的人,在非正统的文化属性中,由于女性的卑下琐沓,使她们一直处于身份认同的迷惘路口。张爱玲的《连环套》更能看出女性在传统中自我认同中的迷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