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诗中,经常利用佛家术语结构成诗,虽然理趣太多,但那种静心观照的淡雅仍是非常绝妙的。佛家以静为上,只有心静才能万事皆空,潜心于尘世之外,进入无我之境,如果心不静,那么你就很难摆脱纷繁芜杂的人间万象和尘世的万恶缠绕,你就难以升入天堂,进入极乐世界。为此,佛家教义讲的就是虚空与灵心,由静才能大智大慧,静心是至高的境界。这些禅趣都是先契入禅境,禅境由诗境来表现的。王维、孟浩然的大部分山水田园诗都是如此。如王维的《秋夜独坐》就是通过诗境表现禅意和禅趣的,“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深秋之夜独坐,不正如僧众坐禅诵经吗?诗中所写时间易逝,人生易老,感慨人生短暂,斥责神仙虚妄,感悟佛义根本,有现身说法的禅意哲理,真切细微,传神入化。前二联写独坐沉思,静心默想,突出秋夜雨中的静。时间一点点过去,人生就这样慢慢走向死亡,这冷酷的现实引起了诗人极大的悲哀。然后写雨中山果被摧落,草虫鸣声也躲进了屋内,从人生到草虫的生存说明,草虫虽无知但同人一样,都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消失,由此得到启迪,于是大彻大悟了。后两联具体描写觉悟后就要学佛的情事。诗人认识到,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有生有灭,生生灭灭,永远延续发展,是永恒的。而人生是短暂的,于是只有求佛才可长生不死,信道则是虚妄空茫的;只有信佛,人才能从悲哀中自拔出来,摆脱生老病死的痛苦。佛经教义讲灭寂,只有除掉七情六欲,方能达到“无生”境界,人一生的苦恼就荡然去矣。全诗的禅意是在极度虚空静寂中表现出来的,禅情禅意与诗境浑融一体。孟浩然的《题义公禅房》、《留别王维》等诗同样是坐禅入定、思维寂静,正所谓“一心禅寂,摄诸乱意”(《维摩诘经》)。所描写自然景观都静寂得怕人,空灵得令人可畏,这种虚空静心都是禅宗之要,必不可缺少的。这就是王维、孟浩然对自己的体验与禅趣的有机结合。
第二,富有生活情趣的自然境界。人与自然的关系唐人处理的最为恰当,并让自然景观与人产生了零距离。魏晋南北朝山水诗人是先叙事后描写,最后抒情,事、情、景没有达到完全融合,境界浅薄。而唐代诗人把自然山水田园之物作为有情感的“人”来描绘,使生活情趣极大的增强了,人与自然是亲切无间的,自然是人的朋友,把无穷天籁自愿奉献给人类,让人们欣赏观照,这时的自然已是人性的自然,自然的人性了。自然的所有灵气与生机都进入了诗人的视域之下,极大的提高了山水田园诗的生活情趣,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应该首推孟浩然。孟浩然是一位毕其一生写山水田园诗的作家。他来自农家,诗中处处有他本人的影子。他与农夫的关系是融洽的,他了解农忙四季,能和农民打成一片,是一个典型的农夫诗人。如他的《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诗中所写多种意象都极具生活情趣。你看,普普通通的农庄,简单的鸡黍饭招待,富有诗意的村景,描写的是眼前景,使用的是口头语,自由而舒卷的抒写,显得轻松而灵动,正如闻一多所言“淡到看不见诗”(《孟浩然》),沈德潜说孟浩然的诗“语淡而味终不薄”(《唐诗别裁》),确实是淡得平易近人,淡的生活情趣非常浓郁。这种淡是进入某种境界的淡,在平淡中蕴藏着深重的情味。恬淡优美的农村风光和淳朴诚恳的情谊揉合一体,合二为一,增添了无尽的生活情趣,如一杯美酒让人玩味品尝,回味不已。孟浩然的《春晓》生活情趣也非常浓厚。大自然中的广阔背景下的万景万事都没有入诗,春暖花开不着一字,单从春光中的声音捕捉,情景既浓又丽,写情从清晨睡眠的瞬间变化的感受入笔,诗人抓住这一短暂的变化生发开去,把读者引向他感情的心路,留下了无穷的虚空由人去想,去猜;正如张戒《岁寒堂诗话》所言:“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诗情深隐于语音之外,读来就有味了。写景,只选春天的一个侧面,即春之声:处处闻啼鸟,春意的喧闹就自然渲染出来了,这一声音,写出了春的活泼,生机勃勃,以及诗人对大自然的深切喜爱,诗味极浓,浓在“诗犹文也,忌直贵曲”(施朴华《岘佣说诗》),简短的一首小诗却如行云流水般的情浓景真,大自然的真趣和大自然的神髓尽显。可见诗人把生活环境当作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往往是随想而触发,天然去雕饰地流出,让人感受到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一首小诗,生活又如一杯醇酒,甘甜醇正,为此,诗人笔下的现实生活是诗意化的,客观自然是诗意 化的,每个意象都带有诗的情趣,这一个又一个意象就组成了诗的生活,诗的情趣,诗的向往,一种洞明清秀的自然境界。
第三,富有个性的自然境界。唐代诗人对自然山水及田园风光的描写,已经不是纯客观的,而是富有个性的自然山水了。诗人们对山水景观的刻画与自己的心境,处境,身世,遭际相关联,他们心情愉悦时,自然就那么美好怡人,愁思重重时,就选择峭硬枯寂之景来抒发,有时,他们所写之景与心情又是相左的,诗中的自然风光是俏丽艳媚的,但作者心理是痛苦的;有时诗中景是凄凉枯寂的,但心情又是欢快的。总之,他们眼中的自然是丰富多彩的,是极富有人情味的。李白描写的自然与他飘逸的个性相关,出口就有仙气,一道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些自然山水在诗人笔下显得雄奇壮伟,这些自然山水大多是诗人片刻的情思,兴到神会之作,刹那间的感觉,表现的是美的自然和自然的美,蕴含有深广的人性和人情。《把酒问月》更彰显了他那飘逸的个性,谪仙人的形象历历在目,端着酒问月岂不是已有醉态,人攀月不可得,但月却与人相随,依依不舍,人格化的月惟妙惟肖。然后对月色之美以及那优美的传说故事,表达了对众仙女的同情,同时也流露出诗人自己的孤寂,全诗从酒到月,从月再到酒;从空间感到时间感,将人与月反复比对,加上美丽的传说故事,一个美丽,永恒但又神秘的形象,自然衬托出一个孤苦伶仃的自我,孤高出尘的自我。这种兴到神会的绝妙构思,只有李白这一谪仙人才能做到,那种驰骋的思致正是他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约束的体现,他的个性发挥到了极致,对这自然人化的刻画,是他叛逆个性的超越,极为形象的表达出了谪仙人的个性特征。
唐代诗人这种寓个性于自然的境界不仅山水田园诗人如此,其他诗人同样如此。他们只要涉及自然山水,或田园风物都写得楚楚动人,灵心四射,都极有个性,无论有生命或无生命之物,均能表现其个性特征,并深有寓意。如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第四,富有奇险、诡异、枯寂、峭硬的自然境界。诗人们在表达情感时,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心情往往表达出与人不同的境界来,这种境界在中唐比较多,流派众多,各种境界也随之而出,令人眼花缭乱,韩孟诗派的生涩险怪,李贺的诡异,大历十才子的枯寂,韦应物柳宗元的峭硬孤寂等等,为便于论述的条理清晰,现在分别加以阐析:
1、生涩险怪的自然境界
韩孟诗派笔下的自然景观,人为景观都有着一股怪气,令人惊异畏惧,如韩愈描写寺院壁画:“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大伞。然云烧树火实骈,金乌下啄赖虬卵。魂翻眼到忘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有如流传上古时,九轮照烛乾坤旱。”诗中的景象怪怪奇奇,惊天地泣鬼神,穷形尽相的鬼蜮之势,让人心灵受到巨大的震慑,给人精神上以恐怖的力量。在韩愈的诗中随处都有这种意象,这些无生命之景,经过诗人的加工变成了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形态,诗人善于将这些客观景象加以描绘,让人体悟到某种心理的恐惧。除此之外,韩愈以文为诗也助长了险怪特征。如《山石》一诗是以文为诗的典型,全文以诗的形式写游踪、写所见所闻,移步换形,逐一把沿途所见展示出来。雨过天晴,阳光照耀下的山花涧水特有的光感、湿度和色调,描绘出“烂漫”的秀丽景色,完全以散文的布局来写诗,描写自然并能达到一定的境界,这属韩愈的创新。韩愈、孟郊把大量的世俗、丑陋之物引入诗中,这些怪诞的东西从形式上看很美,但在意义上又特别生涩玄奥,既难懂,又无意义,所以审美价值不大。韩愈的另一类小诗却没有生涩险怪之气,写得也情趣盎然,生动传神。如:《春雪》“新春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见到二月份的草芽就如同看到了春色满园,因此惊喜,把姗姗来迟的春色写得很灵动,“惊”字把去冬入春的新奇、惊讶、欣喜的感受形象活画出来了,人能等二月春色,雪却等不得,纷纷扬扬,穿树飞花,去装点春天了,这是诗人幻化出来的春天,也是诗人某种心境的流露,为此诗人把春雪描绘的极富灵性和情趣,把春雪拟人化了,让雪有了人的思想和心灵。诗人把一些无情之物写得有情,经常用“知”、“解”、“斗”、“才思”分高下,想象得十分奇妙,如《晚春》一诗就是如此,把百花斗艳,草树竞长的场景人格化,让他们积极而踊跃地斗争,这一下就把无生命之物赋予了无限生趣。著名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就是一首写景小诗。(《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在这首小诗中,诗人捕捉到初春小雨过后,小草芽如精灵一般纷纷露出了嫩绿的小脑袋,在远处看到黄黄绿绿,但走到近处却见不到,这种奇巧的朦胧景象,诗人把握地很到位,小草芽的怪异水灵让人感到了生机,也让诗人感受到了快慰,这种素淡相宜的自然景色给人以惊喜和心灵的愉悦,一种快适的境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同时,也体现了诗人风格的多样性。而险怪生涩却是最主要的风格。
和韩孟为一派的李贺诗的自然更是凶险怪异,满诗都是鬼蜮世界,神仙福地,美好的景物在他的笔下也赤裸裸地怕人,这种奇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他的《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用浓艳之词写悲惨的场面,用金色、胭脂色和紫红色与黑色、秋色、白色相交织,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和奇诡而又恰切的意境。《南园十三首(其一)》中“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花,嫁与春风不用媒。”这应该是李贺少有的状物写景绝句,前两句写花草竞生,错落有致,次第开放,花的颜色如少女的脸颊一般,用人去比物,把人的某些特征赋予物,从而花草更加精神,这是南园景色。后两句写落花。姹紫嫣红之景在日暮之下,纷纷飘落,花落不用坠,而用“嫁”字,好像花残是自觉自愿的,这里是有一定隐喻意义的,作者的遭遇正如花艳无人欣赏,一旦花败就更难以恢复青春原貌了,表达了自己的悲苦酸辛,制造了一种浓烈的悲剧气氛。这与由乐景写哀有关。《南园十三首(其十三)》即是写景,又是作画,极有章法:“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前六句全为自然景物,很有层次,也形肖神似,如一幅山水大画。末二句写人的活动,重在写意,犹如淡雅的风俗画,二者互相搭配,就更显动人了。诗中的山岚、溪水、古刹、渔船、一草一木皆寥落淡泊,如置世外的味道,这里面应该有诗人自己的形象,有“老去溪头作钓翁”的归隐之情。也是仕途绝望的痛苦的另一种表现。在他所描绘的自然里,大多都用老、残、冷、寒来形容色彩,往往通过不同感官互相沟通转换,形象怪异;带有鬼气,死、瘦、血是他经常使用的对象,所以,他所绘就的自然都阴森怕人,刺目惊心。这一现象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形成了一种境界,并达到了一定的高度。
2、枯寂寒冷的自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