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手里托着两颗又红又大的杏。我将一颗稍小的填进嘴里,细细品味着那微带酸味的甜香,思绪被杏紧紧缠住了。
我的童年是在谷山塘度过的,那是一个小山村,坐落在麻黄山的一条支脉———井沟山的山脚下。人们住的是顺山坡挖出的窑洞,初进山的人,走到村前还不会发觉这里竟有一个村子。唯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就是村后的那一园子杏树了!
光着屁股满山跑的年代里,家乡这园子杏树,是我们的“极乐世界”。何尝我们,它也是我们村的骄傲:“滩里的羊,山里的粮,谷山塘的杏子人人想。”那红艳艳、肥甸甸的杏,使谷山塘成了方圆百十里以内有名气的村子。
谷山塘的水果并不算少,山梨、李子、毛桃、果子……或许是由于土质和气候的缘故,那里的山梨皮厚质粗,毛桃核大肉薄,李子涩酸难吃,大果子淡而无味。唯独杏子核小,肉厚,圆丢丢,甜丝丝,香喷喷,酸溜溜,吃一个,不想第二个才说怪呢!
“清明前后杏花开”,谷山塘的春天,比不得“梨花落后清明”的江南。这里,是以杏花的开放,作为春天到来的标志的。本来嘛,满山里最先得到春姑娘宠幸的,便是杏树。
杏树开花很有特点,主要是快,快得简直叫你不敢相信它也曾发过芽,萌过蕾。一夜温柔潮润的春风,便能使满园子杏花如夕阳点燃的晚霞,红透半边山!刚开放的杏花,红而嫩,水灵灵。花朵不大,但十分繁荣,一朵紧挨一朵,一团团,一簇簇,根本看不见藏在花丛中的枝条,好像整棵杏树就是一朵大花。花蕊里散一股宜人的香味,香而不浓。但这淡淡的馨香,足以惹得蜜蜂不离,成群结队,鼓着翅膀,兴高采烈而又小心翼翼地从这朵跳到那朵,从那棵蹦到这棵……几天过后,它初开时那艳艳的粉红色便消退了,变成粉白色。“杏花开白梨花开,点瓜种豆忙起来。”杏花给山里人带来春的信息、春的温暖、春的光彩;杏花给山里人带来播种的节令、美好的希望;它引动了山里火爆爆,热腾腾,淳朴无华,实实在在的春天生活……
当花儿凋谢,青杏由小变大,长到纽扣般大小的时候,我们就被馋得流口水了。大人们总是不让我们吃青杏,说吃了青杏会坏牙,我们才不理会那些呢!我们常常到看杏园子的唢呐爷爷跟前,涎着脸讨青杏。老爷爷有个亮铮铮的唢呐,所以都称他为唢呐爷爷。他无妻无子,特别喜爱我们这些“流鼻涕”的娃娃。只要我们伸手要,他总给,但不多给。我们常拿青杏核耍。青杏核没有木质的壳,只有一层白生生的软皮,里边包一包青亮的稠稠的液体。把青杏核放在耳朵里焐一阵,里边的液体便变得浓似糨糊,那层软皮也变成各种各样好看的颜色。我们把这游戏叫“孵小鸡”,谁“孵”出的“小鸡”颜色好看,谁就是“小鸡王”。“小鸡王”是很有“油水”的———每人得向他“进贡”一颗最好的青杏。
记不得是几岁了,反正是个青杏挂满枝头的季节。一天,正月里才从后山嫁过来的张林嫂突然叫住我,拿出三支铅笔:“好不好?”我用手焐着早晨埋伏在耳朵里的一只“小鸡”,眼儿随着她手里的铅笔转。嗬,还带着橡皮头!我说:“好!”
“十颗青杏换一根,换不换?”
那还用说!我伸手去拿铅笔,张林嫂闪开了:“不准给人说。”我突然发现她脸红红的。不给人说就不给人说。我向她打了赌,接过铅笔,插进腰带里,连蹦带跳,去找唢呐爷爷。唢呐爷爷瞪着眼睛:“早晌不是给了你五个么?”
“……吃完了。”我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偏着脑袋把插在腰里的铅笔按了按。突然,鼻孔里好像流出点什么东西,于是漫不经心地用发亮的袖口胡乱抹了一下。“哈……”唢呐爷爷笑了,“好,冲你抹这一下,再给两个。”他直起腰来在杏树上给我摘了两个大青杏。
两个怎么够呢?我见他蹲在地上拔草,想再磨蹭一阵,便也蹲下帮他拔草。一弯腰,插我腰带里的铅笔不留情面地狠狠截在肚皮上,我忙撩起衣襟。
“铅笔又不是盒子枪,别在腰里做啥?”唢呐爷爷微笑着问我。没招数了,我梗着脖子:“大人吃杏也不给么?”
“大人?谁?”他疑惑地盯着我。看来不公开是不行了,我只好把铅笔换杏的事说了出来。
他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拉着我,拣大青杏摘了满满一兜襟。
“去给张林家的说,谷山塘有个规矩,女人吃杏是官的,让她来园里自己挑。”
我好不纳闷,女人吃杏咋是“官”的?小朋友玲玲、丫羔也是女的,为啥到了园里就被赶跑了?一问,头上挨一巴掌:“滚,快送杏去!麻雀子大点东西,你懂个屁!”
我满腹疑惑地跑出园子,身后是唢呐爷爷那震得后山沟嗡嗡直响的笑声。
我们这帮娃娃每年有两盼:一盼过年,二盼杏熟。
“杏儿黄,麦上场”。杏熟的时候,正是收割麦子的季节。
这时节的生活,显得最为紧张。男人们在麦地里劳累了一天,晚饭后,便都扯领席子抱床被,到树林里去过夜。说在杏树下睡觉,凉快,舒畅,能消乏气,舒筋骨。
“树林里有虫虫钻耳朵!”奶奶扯着我的胳膊吓唬说。
“还有狼,专门咬娃娃的鼻子尖尖。”爷爷乐呵呵地卷着铺盖往外走。不管你眼泪鼻子一抹糊,也不管你撕扯蹬踹,反正不让小孩去。
尽管如此,我还是跟爷爷去杏园子睡过一晚。那是至今不忘的一个甜蜜的夜。月光从一兜一挂的杏子中间挤进来,碎银般洒了满地。透过树枝,看得见一小溜有着一两颗星星的灰白色的天际,深邃,静谧,幽旷,充满了神秘。村子被树遮住,山也被树遮住,一二声狗叫,一二声鸟鸣,引起山谷的回荡,然后又是静悄悄的。温柔的风在树木间拐着弯儿,把杏的香味兜起来,又浓浓地弥漫开去,没头没脑地抹在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的人们的脸上,没有多久,这凉丝丝、香喷喷的夜风就把人们熏得酩酊大醉了……
童年早已逝去,我离开故乡已多年了。前些年曾听说,杏园子被毁掉变成了农田,不久前又听说,仍在老地方又栽上了更多的杏树。
我虽然明明知道儿子给的一颗红杏,是在市场上买的,但我心里总想那就是故乡的杏,可能是故乡人特意跑来,向城里人夸耀着谷山塘的杏大而甜……
啊!我多么怀念故乡的杏,我多么希望重新吃到故乡的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