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中。我的思想并没有因为初春的寒冷而收缩,它已经飞到了山那边,钻进了山那边的窑洞,寻找着山那边的赵大叔。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一年秋天,我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支援秋收。到了山那边的村庄———卷谷沟,我就住在赵大叔冬暖夏凉的“神仙洞”里。
赵大叔是一位能干善良的老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那双手。那是一双勤劳的、不知疲倦的手,黑黑的,似乎永远是洗不白的;它长满茧子,粗糙而坚硬,伸出来,像一张弓。赵大叔早起晚睡,大小的活儿干个不停。有一回,赵大婶对我自豪地说:“手是庄稼人的本钱哪,你大叔长了一双不知道瘦乏的手。”
那次支援秋收的最后几天,我不幸病了。那天中午,我刚从地里干完活,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喝了一肚子生水,钻进窑洞后就感冒了,接着是发高烧。大叔知道了,那粗糙的大手捏着两个鸡蛋来了,他用笨拙的手把鸡蛋打开一个小口,让蛋白流在小碗里,双手捧着递给我说:“喝下去,这东西去火。”那时,我已经懂得了农村生活的艰辛,我知道他们虽然养着鸡,但自己是舍不得吃一个鸡蛋的。我迟迟没有接那个小碗。赵大叔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说:
“喝吧!治病要紧。”
我含着眼泪喝下了那清清的蛋白。我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同样得到了在自己家里所能得到的东西。就在那短短的几天,我天天能喝到那清清的蛋白,就像喝到了温暖,喝到了人间最珍贵的东西。
我记得清清楚楚,赵大叔每天早晨起来,每天出工回来,总是先用他那粗糙而满是茧子的手摸摸我的额头。每当他的手触到我的额头,我心中的敬爱之情就油然而生。
临行的那一天,赵大叔两手握着我的手反复叮咛着:“到了城里医院,再好好看看。”
自那次之后,我一直生活在繁华的城市。每当我看到身边的同志们长着一双双柔软洁白的手,就想起了卷谷沟,想起了那清清的蛋白,尤其是想起了赵大叔的手。这次之行,我是因工作而来的,我一路上想着:他的那双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太阳就要落山了,我踏进了卷谷沟的庄园。羊群披着晚霞等着进圈,炊烟拔地而起,袅袅升腾。如果不熟地理的人,你站在这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村里,你还会以为这些烟是从地下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其实,你再走几步,到了炊烟的近处,你的脚下就是人家了。
我沿着熟悉的小路,拐进村东头,下了沟畔,到了赵大叔的门口。忽然,一条黑色的大狗狂吠着向我扑来,但我立刻觉得那狗并没有咬我的意思,它在离我一米之余停了下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正在相持之下,赵大婶出门来了,那狗停止了叫声。
她还没有认出我来,问:
“你找谁?”但她脸上很快放出了光彩:“是你?”
“喂!你看谁来了!”大婶扭头向屋里喊了一声。
“谁啊?”随着喊声,屋里出来了一位老人,他正是我常常思念的赵大叔,我赶紧迎了上去。
“啊,你来了!”他伸出两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捏在他的手心。我向他的手看去:那双手仍然是那么黑黑的、皱皱的,满是茧子。我的情感升起来了,不知是慰藉,还是惆怅。
“快进屋!快进屋!”
我和大叔睡在我当年睡过的土炕上,土炕烧得很热。我们谈起了这儿近几年的变化,谈起了农村责任制的实行……大叔欢喜得了不得。
我睁开眼睛,满窑洞已通亮了,大叔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我赶紧穿衣,下地。打开门一看,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雪上有几行脚印。天气很冷,我戴上手套出了门。
大叔、大婶正在门前的坡下出粪,使我吃惊的是他们竟然光着一双手干活。我赶紧把手套递给大叔,大叔却摇了摇手说:
“戴上那家伙麻烦。”
“可冷啊。”
“哈哈!习惯了,就不觉得冷了。”
“我们是练就的铁手,可不比你们当干部的!”大婶也说话了。她的话多有道理啊!他们的手种地、锄草、牧割、打柴……什么活没有干过呢?但它们年年依旧,风吹如此,雨淋如此,日晒如此,寒冷如此,怎不是“铁”的呢?
“那你们从来不戴手套?”我问。
“哈哈!人老几辈子都没有那家伙。”
早饭后,我到村里转了一圈,几乎家家圈前圈后都有刚起出的大大小小的粪堆。原来,他们是按照统一的号令行动的。有的人还在干着,可我不解的是他们竟也光着手,难道他们也长着一双和大叔、大婶一样的“铁手”?
我徜徉在沟畔,望着那一双双“铁手”,想起了大叔的话:“人老几辈子都没有戴过那家伙。”那么这个“几”究竟是多少呢?我的眼前忽然开阔了许多,我的思想逆着河流一直追溯到它的源头。这“铁手”何止一双、两双,而是千千万万双;这“铁手”何止现在有,而在那遥远的古代就存在着。人类的祖先———古猿,不就是赤裸着一双手无论春夏秋冬、风吹雨打在荒野中采集果实、捕捉小虫吗?当古猿能够用双手制造第一件工具起,“人”就在这广漠无垠的大地中出现了。这是何等的壮举!在这一巨变中,手又作出了何等的贡献!
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中,人类哪一次进步,哪一次辉煌的业绩的建立,离开过这双勤劳的手呢?无论是举世闻名的长城的出现,还是浩浩荡荡的运河的开凿,都没有离开过它。
我深深地感到,人类前进的脚步迈得更快了。有党的正确指引,凭着人民劳动的热情,凭着那一双双“铁手”———人类固有的勤劳的传统的象征,我看到那辉煌的一日即在眼前了。
“驾!嘚嘚嘚……”赵大权送粪的小车过来了。他老远就向我喊:
“快进屋去吧!让你大婶给你炒鸡蛋!”
作者简介 冯铎,生于1961年10月,1981年毕业于宁夏吴忠师范,1985年毕业于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1995年毕业于中央党校函授学院政治经济管理专业。198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宁夏日报》“六盘山”文艺副刊、《新月》、《银南文苑》等报刊发表文艺作品。现在宁夏盐池县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