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呵,老妇人原本猛兽般前冲的身子却如同雷击般,钉在当场,当下却是又转身,对着那声音的来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讼师,求您为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主啊!”
叶馥香转眸,看着不远处的灰色长衫中年男人。
男人看似只有不惑之年,却鬓角灰白,只用鱼骨冠束了。
脸庞消瘦,天庭却很饱满,眸光灰沉沉的,布了雾霭般,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叶馥香却觉着,这更像是正在冬眠的兽。
果不其然的,老者走向尸体,微微掀了掀眼皮子,后看都不看那跪地求饶的男人一眼,淡淡道:“他恶意行凶,那你只砍了他的双手便是。污蔑你女儿通奸,那你只阉了他便是,何必杀人呢?要怀有一颗慈悲心哦。”
说着,摇了摇头,如对学子失望的夫子般,晃悠悠离开了。
这,就是众人口中的鬼讼师?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其实就是一个怪老头呢?
“讼师请留步。”
叶馥香当下立刻上前,并未挡住其去路,而是与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讼师眼皮轻翻:“你倒是眼睛好使。”
话落,抬步离开。
额,她分明就是聪慧急智的美少女,不要用眼睛好使就给轻描淡写了去好吧?
“哎,讼师留步。”
“你总是让我留步做甚?我丫头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有事你就说。”
“是,”叶馥香放慢了脚步,跟着他的步伐:“听说府上有一株龙涎果的苗,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向讼师讨要的。为此,我愿意用讼师所需要的一切来相抵。”
讼师抬了抬混浊若黄牛的眼珠子:“想要?去给我打两斤大海蟹和一斤老乡酒来。”
叶馥香微怔,当下轻笑道:“好嘞,已经备上了。”
讼师又轻摇着脑袋,慢慢踱步:“你倒是有心。”
院子虽偏僻,却并非小宅小院,布置并非奢华,没一双巧手却也布置不出来这等家的感觉。
各色碎布缝成糖果包做的毯子,中间黑白相间,若趴了一只酣睡的猫儿。
墙壁上贴了各色绣花,远远的,好似牡丹长在了墙壁上,却是比屏风更秀雅几分。
饶是舀水的葫芦瓢上都刻满了雕花,精致的只应摆在格子上,做装饰品。
见叶馥香看的出神,讼师眸底闪过一抹神气:“都是我丫头做的,心灵手巧着呢。”
说着,再度摇头晃脑起来,好似浸泡在温泉中,一脸享受的模样。
“爹,来客人了?”一袭浅青罗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赫然就是客栈里的惜蓉。
“嗯,过来坐。”讼师对着惜蓉招了招手。
“我给客人倒茶。”
都说这个惜蓉是个医者,可是,很奇怪,叶馥香并未在她身上闻到任何清冽药香。
虽然她看不见,那是那双眸子却是极亮的,若非眸中并无焦距,倒是看不出有眼疾。
即便她在屋内行走自如,长佑还是立刻上前接过茶水:“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叶馥香本没想留下用膳,讼师却是已经被老乡酒勾起馋虫,吃了起来,惜蓉便将饭菜端了上来。
饭菜异常清新可口,最后一片菜叶子都被长佑瓜分干净。
饭后,叶馥香看着吃饱喝足,神情满足的讼师,轻笑道:“讼师,那我的龙涎果苗……”
“哦,苗,蓉儿,去把我从极地捡回来的苗抱过来。”
惜蓉微怔,神情有几分古怪,当下也没多想,应了声便向外走去。
叶馥香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龙涎果的苗,她心内猜测,既然果子有用,那么苗应该也有些用处才是,可是真正看到那小瓷盆里的苗时,她只听到了下下巴“咔嚓咔嚓”掉落的声音。
“这,这是苗?”叶馥香看着那耷拉着叶子,干枯的伸手触碰都恨不能化成灰的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讼师,都说您一身正气,那您可不能骗我这小姑娘。”
讼师却似在回味之前的螃蟹味般,微微抬了下眼皮,睇了那枯苗一眼:“哦,干死了啊?那你也没说不要干死的,不是吗?”
你这怪老头,越活越堕落的还耍赖不成?
叶馥香心中想着,当下却并未发作,反而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讼师,这苗既然是你从极地捡到的,除此之外,你还捡到什么果子没有?”
“你想要什么果子?”
“龙涎果。”
“你要龙涎果做什么?”
“救人。”
“看样子,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讼师淡淡抬眸,扫了景煜等人一眼。
“并非,我们是从元国来的。”
“是吗?”讼师微微晃悠着脑袋,半闭了眼睛:“前来寻找龙涎果的,都是听说了龙涎果有化心血的功效。然而它是解药,却也是毒药,此毒一旦服用,能化心血不假,却也会将毒素蔓延至五脏六腑。一年半载的,多则三年五载的也会七窍流血而死。你确定,你还要吗?”
“要,”叶馥香毫无犹豫开口,毕竟,多活一天是一天,当下看着讼师道:“讼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为平南王而来吧。”
叶馥香微怔,骤然想到了客栈里那男人的话,当下看向景煜。
景煜便接口道:“不错,正是为他而来。”
“皇上倒是有心。”讼师淡道,却又多了分讽刺的意味,没等众人反应此话,便接着道:“平南王对我有恩,这龙涎果给他我也甘心。然而,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定要慎用。蓉儿,把我匣子里的毒药拿给他们。”
叶馥香嘴角轻抽,这么说真的不怕皇上治罪吗?
不过,听他的话语,应该是曾经入朝为过官的,却是不知,为何景煜会不认得他。
“多谢讼师,有缘再遇,算我欠讼师一条命。”景煜淡淡开口。
讼师抬眸,认真扫了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眼睑,声音有些飘忽,似半睡半醒:“会有那么一天的。”
叶馥香从惜蓉手中接过红匣子,打开,看着里面和图纸上一模一样的龙涎果,当下道谢着告退。
马车上,叶馥香无意中回眸,却见一抹浅青身影依旧站立在门边,远远的,若秋风里的荷塘月色,带给人一种隐隐的牵动。
直觉,他们定然还会再见。
“对这个讼师没有丝毫的印象?”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叶馥香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景煜淡淡颔首,却又微微摇了摇头:“记不清楚了,太多大臣辞官归甲了。不过,平南王应该会记得他。”
得到龙涎果的过程太过顺利,顺利的让叶馥香总觉得有些蹊跷,看着走在身后,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的长佑,当下上前道:“跟紧点,免得被绑架了都没个声音。”
“姑娘,你说那十三个字是什么?”长佑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十三个字?哦,小媚?”叶馥香问道,却又自问自答:“小媚的恶婆婆与一个有了及冠的儿子的老翁相勾结,后因此事败露,便简单办了酒席,生活在了一起。”
长佑愕然:“这,有什么关系吗?”
叶馥香戳了戳他的脑袋:“上有精公,下有冠弟,恐发命案矣。”
长佑琢磨着这句话,却依旧急的抓耳挠腮:“姑娘,再清楚一点。”
“律法,若是媳妇与公公、或者小叔子通奸,双双都会被斩杀。”
说着,看着还在思索的长佑,当下摇了摇脑袋离开了。
半响,回过神来的长佑猛然拍了下大腿:“姑娘,你真神了!”
神?叶馥香轻笑,那车夫说,这件事情贡觉几乎人人都知道,随便问一个不就清楚了吗?
一根筋儿!
既然得到了龙涎果,叶馥香等人当下便收拾东西,直接离开了贡觉。
夕阳西下,将院中老槐树拉的很长,仿若丈长的剪影。
院中,讼师坐在树下的木墩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香草叶:“他们走了?”
惜蓉颔首,摸索着坐在他面前:“爹,他们都是从京城来的?”
“嗯,若是我没猜错,那个小白脸应该就是帝师了。”
惜蓉编着花篮的手指微动:“爹,我以为你回来了,就彻底地回来了。”
彻底地回来了……
讼师放下了手中还在细微燃烧的香草叶,看着远处,那若血残阳,只觉得昨日,仿佛就在昨天。
可他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改变的太多了,很多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比如,他曾经和皇上信任无间的关系。
再比如,他曾经满腔的为国热血。
更比如,他身边,那些因他而枉死的亲信。
早已盛秋了,因而天黑的异常早,叶馥香刚眯了会,睁开眼睛,外面却是一片昏暗之色,她才确信,他们已经离开贡觉了。
“没有去极地,是不是有些遗憾?”景煜放下了手中的《易国志》,扫了眼窗外张牙舞爪的树影。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东西,或许,这么轻易的得到这龙涎果,会比直接去极地付出的更多。”叶馥香惺忪开口,话语却异常清晰。
谁都没想到,对年后,她的话,一语成缄。
“咚!咚!”
沉重的东西击打在马车上的声音响起,叶馥香还未回神,便已看到外面一片火光冲天,整个马车都燃烧了起来。
“下车!”话落,景煜已经拥着叶馥香奔下了马车。
“抓活的!”树林中,一声厉喝,黑衣人尽数包裹而来。
叶馥香眸底闪过一抹冷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