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公佐又回到西大寝室,匆匆擦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下楼踩上自行车直奔东大门,没用十分钟,一身汗津津的到了,就着璀璨的东宫灯火看了一回,没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其实他只是犯晕而已,灯火里人来人往,怎么可能认出人来。
两年没见了,不知还能不能认出她。当初他说他考上了西大,蒋公佐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了他几遍,他只是呵呵的冷笑。蒋公佐不愿相信,也只能相信,比恐怖和震惊更深的,是不甘。自以为能胜过他的两样东西:围棋和学习,他都败了。蒋公佐困惑的摇摇头,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只要那家伙想干一件事,就一定能成功。
也许上天也觉得对他的试炼足够了,甚至有点过,到了补偿他的时候了吧。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蒋公佐不由自主咀嚼着这句话。
可是,考上西大相比他吃过的苦经历的磨难来说,依然算不得什么。
是啊,如果他对老天抱怨说他的青春过得好辛苦,他的青春是地狱,蒋公佐觉得他真的不是无病呻吟。就算他因此沉沦堕落,也没人有资格指责他神经脆弱,不负责任。反之,他没有被打趴下,还站了起来,像他考上西大,那就太厉害了。
对了,本来他最多只能上个永仁这样的大学,像他刚才送走的醉酒女孩一样醉生梦死,敷衍人生,可是他却成为一个西大人,和自己站在同样的地方。
人生,真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可就是一身坏毛病,出门在外连个手机也没有,这个年头谁没手机嘛!我靠……”
蒋公佐突然想起小时候玩捉迷藏,他总是说:“别来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让我去找你们……”
蒋公佐一笑,那家伙有着猎狗一样的鼻子,隔着门就能闻出你的味,算啦,我站在哪里等他来找我吧。
蒋公佐钻进离麒麟路最近的浮云棚里,捡起一本古书漫无目的的翻看,时而扫一眼黄润灯光下的麒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没几分钟,棚上响起细碎的,逐渐密集的雨点声。
雨声隔着棚布,幽远而静谧,不一会儿,路面便被淅沥雨水打湿。
雨中东宫灯火冼洁,夜景明丽,人声夹杂着雨声,如痴如梦。
蒋公佐微醺了一会儿,把视线落在路过女孩光洁的大腿和丰隆的臀部上,不觉有人叫他名字。
“找到你这家伙了。”
蒋公佐闻声去看那人,上下看了几遍,竟几乎认不出来。
那人笑笑,说:“如果你不习惯,可以仍叫我夏蕤,但仅此一晚。”
蒋公佐不由咽了口唾沫,沉默半晌:“夏……”
蒋公佐知道他改了名字,无论现在的名字夏秋冬,还是故名夏蕤,他都无法顺利出口,喉咙仿佛被塞进一个硬块,堵着,胀大,异常难受。
挣扎了一会儿,蒋公佐泄气道:“我还是叫你老大吧……”
“唔。”夏秋冬冷冷笑了一声,没有反对:“随你……,你还是你,没有变……”
蒋公佐不语,低垂着头,牙齿狠狠咬着嘴唇,突然哑声道:“你也还是你,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夏秋冬看着他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不配和你上一个大学!”
“不是!”蒋公佐断然否定,稍倾,神色柔和的说:“你的变化太大了,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夏秋冬轻吁一口气,揉揉深陷的眼窝:“说来话长,肚子饿了,请我吃东西吧……”
“啊,好啊!”蒋公佐讷讷点着头。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东西吗?”
“你只能吃清水面条水煮蔬菜等一些清淡的食物吧……”
“以前是。现在我什么都可以吃,多给我点些肉……”
“真的假的……”
“你点就是了。我要去高级一点的地方……”
“高级一点的……就去落雨亭吧,东宫——东宫你知道吧,这一大片西大人叫做东宫——高级餐馆都在落雨亭。你要吃肉,我们就吃西餐。”
“好。”
路过烟酒超市,夏秋冬对蒋公佐说:“给我买盒烟来。要好点的。”
蒋公佐越来越觉得面前的夏秋冬陌生得无法辨识:“你什么时候能抽烟了?”
“你买就是了。”
蒋公佐低着头梗着脖子进去买了一盒50块的烟出来,递给夏秋冬。
“可以吗?”
夏秋冬拆开,掏出火机点上一支,抽了两口,说:“不错。”
两人步行十多分钟,到落雨亭找了一家热闹的西餐厅,这也是夏秋冬要求的,“去热闹的地方,我喜欢人多”。蒋公佐印象中的夏秋冬极度爱静,路上一个不经意的鞭炮都能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虽然不是孤僻型人格,却一点不喜欢人多时候的喧嚣。
在餐厅坐下后,蒋公佐认真看菜单点餐,点了鸡排,大份炸虾,鲜榨橙汁,蒜味猪排,三文鱼寿司卷,主菜点了牛肉铁板烧和意大利面。服务生念完,蒋公佐摸摸口袋里的钱包,这一顿他半个月的伙食费就进去了。
他还在咬牙揉心,夏秋冬突然开口:“红的我想喝葡萄酒,白的我要白兰地。”
蒋公佐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用按捺的口气低声道:“喂,老大……酒你也能喝?你喝了酒不是要送医院抢救的吗?”
“我是来吃饭的,不是进医院的,别再问了,你点!”
“我靠,牛逼!”蒋公佐也被一股莫名激情点燃了,“老子陪你喝!不就一个月的伙食费嘛!”
“你还是变了点,变得豪气了……”
“只许你变,不许我变啊,哈哈哈!”
蒋公佐涨红着脸,点了餐厅里价格最高的酒,这就不止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夏秋冬深深看了蒋公佐一眼。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蒋公佐的豪情还没有减退,正要说什么,一看夏秋冬垂落的目光出神地盯着窗外的雨,眼神中的犀利,充满锐芒,蒋公佐十数年的记忆仿佛开了一道闸门,喷涌而出。
那瘦弱清俊的身形,那固执顽强的意志,那潇洒不羁的谈吐,和无所畏惧的胆量,那时他名叫夏蕤,你可以用暴力和手段让他躺在地上说不出话,但阻住不了他的笑,也阻止不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复仇。蒋公佐一直坚定的认为他是个阴狠的人,他做对手太可怕了,所以蒋公佐选择和他做朋友,因为做他的朋友,是一件非常惬意轻松的事。
他太会罩人了,回想他们同在初中的日子,如果没有他的关怀庇护,蒋公佐大概都不能好好完成初中学业。考上重点高中?考上西大?那更是痴人说梦。从军阀割据般混乱的初中杀出来,夏秋冬尽了比蒋公佐父亲还要重大的责任。
“嗨,老大!”蒋公佐十四五岁的时候,捂着被钉鞋踢肿的嘴巴,含糊的问:“你为什么选我当你的伙伴?我一不能打,嘴又很笨!”
“因为你围棋下得比我好,在这方面,你是我的老师……”
蒋公佐摸着火辣辣的嘴唇,望着秋日阳光。
“而且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我想以后可能会让我占便宜……,嘻嘻……”
夏蕤拔起一根枯黄的草茎,目光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