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时分的画作出现了前朝各代均没有的一个改革。此前,一幅画作最多也只能算得上精美,除此外再无其他言辞可以多加修饰。惟独到了这一个盛世,人们渐渐喜欢上在画作旁边偶附小诗。又或者,因为看到了某一得心的画作,单单于他处另作诗一首,以表自己对纸上山水的动情。
这些都是空前的。人们再不满足于自己的眼界被一纸丹青局限住。纵然身是困住的,却唯有思想还能自由驰骋。或许只需要一处不经意的点睛,就能让观者的心绪飞跃过万千重的青山,只因画者和观者的心神交回,这才于世间觅得了知音所在。
这是最难得的事情。懂得欣赏的人,总是不会用单纯的"好"或者"不好"来评断一幅作品的。眼前的佳作展现的不只是山水,更是执笔人心中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或是了无征战,或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懂得这一番心境的人,在他们的心底自然也有着一个未知的去处和这里是相通的。及至眼神交汇,从彼此那汪清澈的眸子中看到的倒影,竟也都在说着各自心底的沧桑。
其实不是人儿无情,只因被纸浆浸染过的水墨上没有触动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这才假装毫无表情地掠过了对方的一片用心。也许此后会找一个背人的角落,静静地写下一些字句,说不尽的总是心底的那些往事。画者怕人知晓自己心中的向往,这才默默地把它作在纸上,不曾发一语;诗者自是也怕人知晓了自己心底的忧愁,这才静静地一字一句吐露着衷肠,兀自欣赏。
一个沉默,一个痴笑,这正是应了彼此心中的景致,于是再多几杯美酒下肚也不会觉出醉意。又或者,醉了的岂止是杯中酒?
王昌龄便曾因着一副江淮山水名胜的画作而动起了心绪。他作了一首《观江淮名胜图》,声声真切地念起了心中的旧梦。这样的诗作,是只敢于拿给画者看的。他人更不解风情,惟独还会讪笑作者是个痴儿。
观江淮名胜图
王昌龄
刻意吟云山,尤知隐沦妙。
远公何为者,再诣临海峤。
而我高其风,披图得遗照。
援毫无逃境,遂展千里眺。
淡扫荆门烟,明标赤城烧。
青葱林间岭,隐见淮海徼。
但指香炉顶,无闻白猿啸。
沙门既云灭,独往岂殊调。
感对怀拂衣,胡宁事渔钓。
安期始遗舄,千古谢荣耀。
投迹庶可齐,沧浪有孤棹。
只因画作是有关于吟咏云雾山水的,这才使人对隐士的生活多了一份向往,以及几分留恋。那是一位出家修行的僧人,没有人知晓他为什么总是要来到陡峭的山崖边,每日只观望着茫茫无际的沧海。从那双灰色的眸子中,总是能看到一个人的心性。在如此环境下生活,又怎么会惹上世俗的尘埃呢?只因画者技艺高超,更使得人们极力想要把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在眼底。可那僧人却偏偏独立山头,不曾为身边的一草一木欢喜悲忧过。他绕过了这些扰人心的细小之处,只是把目光投放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上,透出一层薄雾远观青山,隔着几重水气近看岁月。
再顺着山岭上密密麻麻的树林往上看,隐约可以瞧得见长江和淮河的入海口。又有庐山的香炉峰被笼罩在一片翠绿下,仿佛又听得见猿猴的鸣叫声从这张薄纸背后传出来了。
看到此,诗人再禁受不住心中的折磨了。于乱世之中做隐者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隐修之地好寻,难得的是那一片闲情。再不理人世间的纠葛,再不管尘俗中的忧虑,每天只是垂钓为乐,便足以尽了人生之兴。
想当年,仙人安期生谢绝了秦始皇赏赐的金银珠宝,以及绝世荣誉,只留下来一双赤玉鞋后便再无踪迹。如果有机会能与仙人安期生再相遇的话,是一定跟着他要乘着这片孤舟离开人世间的。又或者哪怕只是如同画中僧人一般,只需矗立一望,也足以忘尽了前世今生的轮回苦事。山水本清净,何苦扰自然!
这果真是遇到了知心人了,否则又怎么会从简简单单的一幅画作中读出这样许多故事呢?但岑参却不明白,画作终归只是画作,即便满是悠远的情调,终也脱不开俗世人的追捧。隐者留名,不也正是一种讽刺?这个世上,没有人是不需要观众的,哪怕孤芳自赏,自己也会是唯一的观者。
清修之事,也只是图得一片心静罢了。就像是作画之人,他虽是绘出了如此景象,却依旧痴恋在红尘中,与各自的红颜卿卿我我。这本是一幅画,也只是一时的心境,何必要当真?
看得真切的,恐怕只有画中的那位出家人了。不识真面目,大概是因为身在山外不识山。盛唐时期的景云僧人写了一首《画松》,从他的字眼中人们却并没有大不同。世界本就如此,何必还要他多说上几句无用话?然而人们是不明了的是,偏偏如此笨拙的姿态才是本真。
画松
景云
画松一似真松树,
且待寻思记得无?
曾在天台山上见,
石桥南畔第三株。
只是一眼,就爱上了这棵青松。
于记忆中追寻一番,仿佛真的在哪里曾邂逅过如此光景,但又着实想不起来了。只是话已出口,若不寻出个缘由来,怕是难以舍得下这脸面。人都说出家人总爱云游四方,那就且把这棵松树当成是曾在天台上见过的那株吧。若有人再要细问,便答说是石桥南面的第三株。
说罢,自己都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其实谁又能记得准确呢?这本就是一棵松树,这也本是一幅画作而已,你我眼中看的岂会相同?无非只是各自品咂一番,有心者说说自己的心事,有情者念念自己的情事,他一个出家修行的老人也就信口胡诌一番,乐得大家开怀。何必非要把这画作、这言谈都当成是一件正经事来对待呢?生活中的闲杂事情太多了,唯有吃饱饭后再大梦一场才是唯一要做的正经事情。修行,也正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念叨开了。
于是,再好的题画诗也终成了各自的絮语,白白地念叨一番,恐也说不清到底是作诗人的故事,还是做画人心底的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