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若要论起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扬州城必定当属第一。扬州的才子遍天下,扬州的美人惹花羞,自从那隋炀帝把大运河修到了杭州之后,站在大运河的边上,扬州城也摆出了百般风骚的姿态,笑迎天下往来客,醉卧扬州不夜城。
扬州在唐代,是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当时,江南地区所缴纳的所有租税都要先在扬州集合,然后才经过大运河一路北上直达洛阳。不仅如此,许多来自波斯、大食等国家的商人,也都汇聚在扬州城做着贩卖营生,不少人甚至还在这里定居下来。当时的扬州更是举世闻名的贸易城市。
有了经济基础,人们自然就要追求精神文明的享受。自古有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扬州虽然没有被列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文人墨客们喜欢到这里来风花雪月。名媛淑女配以才子雅士,纵然腰缠数万贯,也禁不得扬州城里梦春宵。
面对如此靡靡之态,杜牧的一首《遣怀》则说尽了自己在扬州城的十年一梦,多的是几分感慨,还有无限惆怅。
杜牧的出身相当有来头,他是当朝宰相杜佑的孙子。而那位怀才不遇的诗人杜荀鹤,相传是杜牧的妻妾所生。因着祖上的裙带,杜牧也先后做过一些地方官。且他在诗坛上的才情,远比那老子爹要强百倍。以七言绝句著称的杜牧不但能够吟诗作对,更写得一首好文章。那首气势磅礴的《阿房宫赋》成为后世多少人读罢不忍释手的经典。此外,他对军事还通晓不少,并且还曾经为《孙子》做过注释。在以柔靡之风见长的晚唐时期,杜牧的峻峭之态显得别具有一番风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才把他的七绝称之为天下第一,且把他和李商隐并立为"小李杜"。
自古才子爱佳人,杜牧也终逃不过美人关。在这首《遣怀》一诗中,他早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所作此诗的目的就是为了排遣一下自己的情怀,无关风雅,只叙幽情。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一个人行走江湖,危险反倒在其次了,真正能够打败一个人的,是寂寞。落魄江湖客,能够拿来作伴的只有酒肉。秦楼楚馆虽梦美,可这些烟花巷终归不是自己的归宿。纵有十年的时间去扬州城中寻花问柳,到头来也只能够落得一片青楼梦。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似乎都没有什么大不同。最后只能看着岁月匆匆流去,老了美人颜,落得辛酸泪。
时间像是一把刀,杀掉的是各自在时间里摸爬滚打的青春,和曾经长满了全身的理想。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理想的破灭,而是终日醉倒温柔乡,却依旧寻觅不到可以解脱的快活。人生人死只在睁眼闭眼之间,有些幸福是抓不住的,而紧紧抓在手中的又是何物,恐怕早已经是醉眼朦胧,连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杜牧走了文人们的一条老路,他的仕途也从来没有平整过。政坛失意,好在他还有美女作伴。不论是不是情场得意,最起码他还可以爱美人,可以把自己的满腹才情化作写给美人的一卷情愁,在那朱唇轻轻读来的时候,即便自己落得满腹眼泪又如何。红颜多,知己少,何不错把红颜当知己,哄得美人开心,骗得自己快活。
经过杜牧点评过的美女并不在少数。经他的墨笔一点,这些青楼女也都身家倍增,因而彼此间倒也形成了一种无形交易。美人爱才,君子求乐,互取所需好像也未尝不可。也正是这样淫靡的日子,才让那漫漫十年变成了匆匆一梦,想要诉说却寻觅不到合适的言辞,只有提笔感慨,春日扬州风光好,只求误把此地做故乡。
杜牧在将要离开扬州城的时候,曾做一首《赠别》给心爱的歌妓。纵然自己感慨万千,时间一久,痴男怨女之间也终是会产生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的。及到离别之时,才觉察到光阴似水,独留不住青春年华。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那个年代穷人家的女子,只在十三四,就要浓妆艳抹出来以姿色求生。即便只是一个歌妓,只是一个以卖唱为生的女子,也必定要有着非一般的姿态,才能够在唱罢的时候赢来几声喝彩。如果再从骨子里透出一些媚态,才更能听得到茶座上的大爷们身上的铜钱响。求生本就不易,更可况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弱女子。
杜牧动了恻隐之心。爱与不爱暂且放在一边,单是想到各自求生难的处境,就不禁先拉近了彼此间的关系。杜牧也就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他对女子大加赞赏的了一番。十里扬州路,翠楼之上有多少卷帘之人在迎风招展,却总不如这一含苞待风的娇羞之花更有风情。
懂得打扮自己的妇人,总是惹得一身珠光宝气;不懂得卖弄风情的女子,却出落得天然芙蓉。越是不雕饰,就越显得质朴。众星相捧,为的却是那丝毫没有粉黛的皓月当空。
这一场扬州梦,杜牧也终该明白,不得已的事情往往太多,即便如今看来是璞玉混成的女子,日后依旧会消失在烟花巷里的女人丛中。理想总是美好,而现实,却太过于残忍不堪。
与杜牧齐名的李商隐曾在扬州做《隋宫》一首,诗中也说尽了痴男怨女之间的恩恩怨怨,感叹的是留不住春风一解百年愁。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莹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唐宣宗大众十一年,诗人李商隐在任盐铁推官时,曾经到金陵和扬州游历。在扬州他见到了当年隋炀帝来游玩时留下的种种遗迹,这时,唐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危机四伏,也正处于农民大起义的前夕。在感慨万千的同时,他才写下了《隋宫》一诗。
人们见到美景,第一感觉往往是希望能够于此长留,少有人会想到穷山恶水的故乡。李商隐在诗中写道,如果当时的传国玉玺早已记归于大唐,恐怕隋炀帝依旧会泛舟运河上寻欢作乐。只是不知道已经故去的杨广若在地下遇到了陈后主,还会不会彼此惺惺相惜,再唱一曲《后庭》,以悲国事。
红颜是祸。男人亡国后,总是喜欢把罪过归结到女人的身上。隋炀帝龙舟游江南,耗尽国力财力,更让人不齿的事情是他竟然公开在龙舟上淫乱,如此有伤风化的事情传于百姓眼中,皇帝的龙椅又怎么能够坐得安生呢?
荒淫亡国的,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代君主了。陈后主降隋后,他竟然和当时的太子杨广混成了一对生死兄弟。后来杨广游江南,梦中与死去的陈叔宝及其宠妃张丽华相遇,他还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这首曲子唱出的,正是宫廷生活的淫靡,因而也被世人称之为"亡国之音"。有了这一前一后的对比,隋朝不亡,哪里还有天理存在?
然而,人人都知道,李商隐并不是在哀叹隋朝的灭亡,他背后的深意,只怕只有当政者看不出来。或者即便听出了弦外之音,也只是故作聋哑,依旧于酒足饭饱后以左拥右抱的姿态,过完草草一生。
扬州梦好,醉人不愿醒。只害怕,到了终了,再分不出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图落得,自己笑话他人痴,唯被后人骂满身。
这可真是荒唐至极,荒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