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翻墙,”她笑着说道。“田庄不是监牢,埃伦,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说,我都快十七岁了。我是个大人啦。我相信,林顿要是有我照应他,他肯定会很快复原。你知道,我比他大,比他懂事些,孩子气也少些,是不是?稍微哄哄他,他就会听我的了。他乖的时候,倒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假如他是我的亲人,我真要把他当成个宝贝。我们彼此熟悉后,永远不会吵嘴了,对吧?难道你不喜欢他吗,埃伦?”
“喜欢他?”我嚷道。“一个脾气极坏、病病歪歪的瘦猴,居然硬撑到十几岁!幸亏,如希思克利夫所料,他活不到二十岁!我真怀疑他能不能看见春天。他不管什么时候完蛋,对他家里都没有什么损失。总算我们运气,他父亲把他要走了。你对他越好,他就越烦人,越自私!凯瑟琳小姐,我很高兴,你不可能要他做丈夫!”
我的同伴听了这话,一下板起了脸。如此冷漠地谈论他的死,真伤她的心。
“他比我小,”她沉思半晌之后,答道,“应该活得更长些。他会—他一定会跟我活得一样长。他现在和刚到北方来时一样强壮,这我敢肯定!他只是受了点风寒,跟爸爸一样。你说爸爸会好的,他为什么就好不了?”
“好吧,好吧,”我嚷道,“反正我们用不着自找麻烦,因为,听着,小姐—记住,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如果你再想去呼啸山庄,不管有没有我陪着,我都要告诉林顿先生,除非他允许,不然你就不能与你表弟恢复那种亲密关系。”
“已经恢复了!”凯茜悻悻地嘟哝道。
“那就不能继续下去!”我说道。
“我们走着瞧!”她答道,随即骑马疾驰而去,丢下我在后面吃力地追赶。
我们都在吃饭前赶到了家。主人还以为我们在庄园里溜达,因此没有让我们解释为什么不在家。我一进门,就赶忙去换掉我那湿透了的鞋袜。但是,在山庄坐了那么久,终于招来了祸害。第二天早晨,我卧床不起了。此后三个礼拜,我一直不能料理家务。这种苦难,我在那之前还从没经历过,而且我可以庆幸地说,在那之后也没再遭受过。
我那小主人表现得像天使一般,跑来侍候我,帮我排遣寂寞。整天卧床不起,使我的情绪极度低落。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来说,真觉得无聊透了。但是,比起别人来,我简直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抱怨的。凯瑟琳一离开林顿先生的房间,就出现在我的床边。她把一天的时间分给了我们两个人,没有一分钟是玩掉的。她顾不得吃饭、读书和玩耍,真是天下最体贴的看护了。她那么喜爱自己的父亲,却又这样关心我,她一定有一颗火热的心!
我说她把一天的时间分给我们两个人了,其实主人休息得很早,我通常在六点钟以后也不需要什么照料了,因而晚上就是她自己的了。
可怜的东西,我从没考虑她吃过茶点以后一个人做什么去了。当她进来跟我道晚安时,我虽然时常看见她脸上红扑扑的,纤细的手指也红通通的,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色彩是骑着马冒着严寒穿过荒野造成的,却认为是在书房里烤火引起的。
第十节
到三个礼拜末了,我已经能走出房门,在家里活动活动了。我第一次没有早上床的那天晚上,就请凯瑟琳念书给我听,因为我眼睛还不济事。我们待在书房里,主人已经睡觉去了,小姐答应了我,但是我觉得相当勉强。我还以为我那些书不对她的口味,便叫她随意挑一本她喜欢的书来念。
她挑了一本她最喜欢的书,持续不断地念了一个钟头左右。接着便频频问开了。
“埃伦,你不累吗?你躺下来不是更好吗?这么晚还不睡,会累坏的呀,埃伦。”
“不,不,亲爱的,我不累,”我连声说道。
她发觉劝不动我,便想换一种方法试试,表明她并不喜欢她正在干的事。这法子变换成打哈欠,伸懒腰,以及:
“埃伦,我累了。”
“那就别念啦,说说话吧,”我答道。
这可更糟了。她又烦躁又叹气,一个劲地看表,直至八点钟。最后终于回她房里去了,从她那焦躁倦怠的神情,和不停地搓揉眼睛的举动来看,她是瞌睡得架不住了。
第二天晚上,她似乎更不耐烦。到了第三天晚上,为了避免陪我,她推说头痛便离开了我。
我觉得她举止有些反常,独自待了好一会之后,便决定去问问她是否好些了,顺便叫她下来躺在沙发上,不要黑咕隆咚地待在楼上。
我在楼上压根儿找不见凯瑟琳,在楼下也见不到她。仆人们都声称没看见她。我到埃德加先生的门口听听,里面静悄悄的。我又回到她房里,熄灭了蜡烛,坐在窗前。
月亮照得通明,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我想她兴许想到花园里散散步,以便清醒一下头脑。我果真发现一个人影,正蹑手蹑脚地顺着庄园里面的栅栏往前走。但那不是我的小女主人。等那人影走进亮处,我认出原来是一个马夫。
他站了好久,望着穿越庭园的马车道。然后便快速走开了,好像发现了什么,转眼又出现了,牵着小姐的小马。小姐也来了,刚刚跳下马,走在马旁边。
马夫鬼鬼祟祟地牵着马,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凯茜从客厅的落地长窗那里进来了,悄悄地溜上了楼,走进我等候她的地方。
她轻轻关上门,脱下沾着雪的鞋子,解开帽子,也不晓得我在暗中瞅着她。她刚想脱下斗篷,我突然站起来,出现在她面前。霎时间,她给惊呆了。她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叫喊,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开口了,因为对她最近的关心体贴记忆犹新,我不忍心责骂她,“你这个时候骑马到哪儿去啦?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呢?你去哪儿啦?说呀!”
“到庄园尽头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撒谎。”
“没有去别处吗?”我问道。
“没有,”她喃喃地答道。
“哦,凯瑟琳,”我难过地嚷道。“你知道你做错事了,不然你不会迫不得已跟我说假话。这真让我难过。我宁可病三个月,也不愿听你故意编造谎言。”
她向我扑过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失声大哭起来。
“哦,埃伦,我就怕你生气呀,”她说。“答应我别生气,我就告诉你真情。我也不愿意瞒着你。”
我们坐在窗座上。我向她担保,不管她有什么秘密,我都不会骂她,当然我也猜到了。于是,她开始说道:
“我到呼啸山庄去了,埃伦,自从你病倒以后,我没有一天不去的,只在你能出房门以前有三次没去,能出房门以后有两次没去。我送给迈克尔一些书画,叫他每天晚上把敏妮备好,事后再牵回到马厩里。记住,你也不能骂他。我六点半赶到山庄,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骑马跑回家。我去那里并不是为了图自己好玩,我这一阵经常感到很苦闷。我偶尔也有快活的时候,或许一个礼拜有一次吧。起初,我料想我得经过一番苦苦哀求,才能劝说你允许我信守我对林顿的许诺,因为我们离开他时,我曾答应第二天再去看他,可是第二天你却躺倒在楼上,我就省了这个麻烦。下午,迈克尔重新锁上庄园门时,我拿来了钥匙,告诉他说,我表弟渴望我去看看他,因为他病了,不能到田庄来,而爸爸又不肯让我去。接着,我就跟他交涉小马的事。他很喜欢看书,还想到自己要成亲,不久就要走了,因此便提出,如果我把书房里的书借给他,他就照我的意愿办。我宁愿把自己的书送给他,他一听就更满意了。
“我第二次去时,林顿看上去挺有精神。齐拉(那是他们的女管家)给我们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生了旺旺的一炉火,并且告诉我们说,约瑟夫参加祈祷会去了,哈雷顿·厄恩肖又带着狗出去了—我后来听说,是到我们的林子里偷猎野鸡—因此,我们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给我端来一些温热的酒和姜饼,而且显得和蔼极了。林顿坐在安乐椅上,我坐在壁炉前的小摇椅上,我们说说笑笑,十分开心,觉得有那么多话可说。我们计划夏天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这些我就不必讲了,因为你会说这太无聊。
“不过,有一次我们差一点吵起来。他说,消磨七月酷暑天的最惬意的办法,就是从早到晚躺在荒野中间石楠丛生的斜坡上,蜜蜂在花丛里梦幻似的嗡嗡飞舞,百灵鸟在头顶的高空歌唱,而那蔚蓝的天空,始终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天堂之乐。我的理想,则是坐在沙沙作响的绿树上摇荡,西风簌簌地吹着,明亮的白云一溜烟地从头顶上掠过;不光是百灵鸟,还有那画眉、黑山鸟、朱顶雀和布谷鸟,都在四面八方奏鸣,从远处望去,荒野分裂成一个个清凉而幽暗的山谷;但在近处,大片大片的长草,迎着微风浪涛般地起伏着;还有那树林,那潺潺的流水,以及那整个世界,全都苏醒过来,陶醉在疯狂的欢乐中。他要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喜悦之中,我要一切都在欢乐中闪闪发光,翩翩起舞。
“我说他的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说我的天堂要发酒疯。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准要睡着了,他说他在我的天堂里定会透不过气来,说着说着,火气冒了出来。最后我们说定,一等到合适的天气,我们就两样都试一试。我们随后互相亲了亲,又变成了朋友。静静地坐了一个钟头之后,我瞧了瞧这间大屋子,光滑的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心想要是把桌子挪开,在里面玩起来有多带劲。我叫林顿把齐拉喊进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让她来捉我们。你知道,埃伦,你是常这样玩的。林顿可不肯,说这没意思。不过,他答应和我玩球。我们在碗橱里找到两只球,放在一堆旧玩具、陀螺、铁圈、羽毛球和板球之间。一只球标着C,另一只标着H。我想要那只标着C的,因为它代表凯瑟琳,而那只标着H的,可以代表他的姓希思克利夫。但是H球漏糠了,林顿不喜欢它。
“我总是赢他,他又生气了,咳嗽起来,回到了椅子上。不过,那天晚上,他的情绪很快就好了。他听了两三支动听的歌曲—你的歌曲,埃伦—听得入迷了。我非走不可的时候,他一再恳求我第二天晚上再去,我就答应了。
“我骑着敏妮飞奔回家,觉得轻快极了。直至早晨,我连做梦都想着呼啸山庄和我那可爱的宝贝表弟。
“第二天,我很难过,一方面因为你有病,一方面因为我真希望父亲知道,并且赞成我的出访。但是,用过茶点之后,月光十分皎洁,我骑马走在路上,心里的郁闷也一扫而光。
“我心想,我又要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而使我更高兴的是,漂亮的林顿也将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我骑马跑进花园,刚要转到后面,不想让哈雷顿那家伙遇见了,他接过缰绳,叫我从前门进去。他拍拍敏妮的脖子,夸它是头好牲口,看样子是想引我跟他说话。我只是叫他不要碰我的马,不然它会踢人的。
“他用乡下口音回答说:
“‘就是踢了,也不会有多疼的。’然后笑嘻嘻地打量着马腿。
“我真有点想让马试试,但是他走开去开门了。当他拨起门闩时,他抬头望望那上面刻的字,露出一副既尴尬又得意的傻相,说道:
“‘凯瑟琳小姐!我这下能念那玩意啦。’
“‘好极了,’我嚷道。‘让我听听吧—你真变聪明了!’
“他拖腔拉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起了那个名字:
“‘哈雷顿·厄恩肖。’
“‘还有那数字呢?’我察觉他念不下去了,便以激励的口吻嚷道。
“‘我还不会念数字,’他答道。
“‘哦,你这个笨蛋!’我说,见他不会念,便开怀大笑。
“那呆子怔怔地瞪着眼,嘴上挂着痴笑,蹙着眉头,好像拿不准该不该跟我一起嬉笑,拿不准我这笑究竟是表示亲热,还是当真表示瞧不起。
“我突然又板起面孔,叫他给我走开,因为我是来看林顿的,不是来看他的,这才打消了他的疑惑不定。
“他脸红了—我借着月光看出来的—他的手从门闩上垂下来,悄悄地溜走了,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我猜想,他以为自己像林顿一样有才学,因为他能念自己的名字了,后来见我并不这样想,不由得大为狼狈。”
“别说啦,凯瑟琳小姐,亲爱的!”我打断了她。“我不想责骂你,不过我不喜欢你那种行为。如果你还记得哈雷顿和希思克利夫少爷一样,也是你的表兄弟,你就会觉得你那副态度有多么不妥当。至少,他想和林顿一样有才学,这是值得称道的志气。他想学习,敢情也不光是为了炫耀自己。毫无疑问,你以前使他为他的无知感到羞耻过,他便想加以补救,讨你欢心。嘲笑他没有学到家,这太没有教养了。假若你在他那个环境中长大,难道你就会不那么粗鲁吗?他原来和你一样,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感到很痛心,就因为那个卑鄙的希思克利夫这么作践他,致使他如今让人瞧不起。”
“哟,埃伦,你不会为这事哭一场吧?”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认真,便大声嚷道。“不过等一等,你就会知道识字母是不是为了讨我喜欢,我值不值得对这个粗人客气。我走进去了,林顿躺在高背长椅上,欠起身来欢迎我。
“‘我今晚不舒服,凯瑟琳,亲爱的,’他说,‘你只好一个人说话,让我来听。来,坐在我身边。我准知道你不会失约的,你临走时,我还要让你答应再来。’
“这时我知道,我不能再逗弄他了,因为他病了。我说话轻声轻气,也不问这问那,避免以任何方式惹恼他。我给他带来了几本我最好看的书,他叫我拿一本念几段,我刚想遵从,不料厄恩肖越想越窝火,气势汹汹地冲开了门。他直奔到我们跟前,一把抓住林顿的胳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