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听着这些,心里茫然着,怎么也不能把小女兵和“李书玉”这个名字联系起来。草窝里的小女兵,这个苦妞啊!虽说是几十年过去了,夏家窑少有人见过她,可却是活生生的。再加上和孙喜喜的阴亲,这更是眼一闭就到了眼前。不过,这回不是窝在草堆里了,而是偎在孙喜喜的怀里。可是,“李书玉”是谁呢?“李书玉”和这些有什么关系呢?这名字听起来,确实就像老杨说的,一个女烈士,可以上书上报,是个大人物。夏家窑原来还隐姓埋名着个大人物啊!村长就像在做梦似的。他就是趁着这股迷糊劲,应了老杨要去瞻仰烈士墓的要求,将面碗一推,站起身,走出了门。
酒喝的有些上头,脚下微微发飘,身子就很轻快,心里也很轻快。晌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略有些懒,庄子里很静,猪在圈里哼哼,鸡安静地啄食,偶尔的咕一声。村长带着那三个在夏家窑的沟沟缝里走着,还走过了孙惠家院子。院子里没人,晒着一席粮食,门框上挂着一串红辣椒,挺醒目的,日子过得像是返过一点神了。村长心里依旧茫然着,从孙惠家院子前走了过去。渐渐地到了村口那片高岗上,是夏家窑几十辈子的坟头啊!看见坟头,村长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想,他们这是来做什么呢?脚下却机械地绕着坟头,向孙喜喜那里走去,现在,没有退路了。
这四个人站在了孙喜喜的坟前,是个双坟头,石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孙喜喜,凤凤。村长抬头看看天,天蓝蓝的,远处,山坡上是人家庄里的苹果树,褐色的树枝,矮矮地巴着地。清明没到,已有人赶早来上过坟,有几座坟头上的土坨是新铲的。还有一座新坟,扬着白幡。他向四周望了一遭,转回头看见了那三人疑惑不解的眼睛,他惭愧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村长从此就开始了发愁的日子。开始,没什么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那吉普车一开走,转眼没了影,什么老杨小韩的,也都没了影。再过几天,庄上就有传言起来了。传言说,小女兵的家人寻了过来,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说小女兵的家人都很发迹,也有权势,有说在北京的,有说在上海的,还有说在香港台湾的。话传到孙惠两口子耳里,老人就来找村长了,问有没有这回事。村长心想,能瞒一日就瞒一日吧,说不定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不是没动静吗?那老杨小韩兴许在别处找到了真的李书玉,小女兵就还是小女兵了。这么想,便说:“没这回事。”老人却又问:“要真有这事可怎么办?”村长想都没想,脱口就道:“有又如何?咱们给烈士找婆家也没错,孙喜喜是个正派孩子,当年学生下放,不还有找庄里农民成亲扎下的?”老人这才舒了口气,回去了。村长再回头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心里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静无事地过去,村长就更有底了,心想,没事了,没事了。正这么想的时候,乡邮员却捎来了王副乡长的话,让他明日去一趟乡里,有话同他说。
村长颠颠地骑着自行车,往乡里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沿路常有各庄子派出的义务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学生。脸在学堂里捂得白白的,穿着牛仔裤,或者西服,怕脏了衣裳鞋袜,干活不免就扎手扎脚的,还不时停下来讲国事,说笑话。听见自行车响,就回头看,脸上还带着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长心里一惊,他看见了孙喜喜。太阳热辣辣地晒在背上,浑身上下出了点汗。有几段路是要下车推着走,又有几段是要扛着车走。山下平地里的麦子都有一高了,山里就有了些单薄的绿意。村长想着,王副乡长招他去,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上回开除他党籍就是他去乡里说话的。但有几回发放救济款也是招他去乡里说话的。不过他任怎么想,对这一次说话,心里还是有几分知晓的。离乡里近一步,心里的明白劲就强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乡里的办公室都锁着门。村长沿着砖砌的甬道,穿过办公室,走到后院。后院有两排平房,传来剁馅的锵锵声,还有电视机里的歌曲声。王副乡长就住那里。王副乡长正蹲在地上拾掇自行车,一架车给拆得东一摊,西一摊,一盆水里泡着破旧不堪的一根车胎。村长正要想在王副乡长跟前蹲下,王副乡长却站了起来,着两只大黑手,说,我看你怎么交代,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阴亲。话这么挑开了,村长倒心安了,他耍着油嘴说,我的党籍已经开除了,你就开除我的人籍吧!王副乡长不和他油,盯着他问,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笑,王副乡长就说,人家信都来了,下个月要来看坟呢,你拿什么给人家看?村长笑不下去了,抬眼看着王副乡长,看得他有些心软,说,回去把坟刨开了,另立一块碑。村长一急,说,坟不能刨。王副乡长说,不刨怎么办?村长说,要刨坟,老人又喝农药。王副乡长一听这话就蹲了下去,接着在水盆里洗猪肠似的捏叽那根破车胎。他也是乡里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坟的事大。村长也蹲了下去,将手插进水盆,帮忙的样子,然后就说了那天和孙惠说的同样的话。王副乡长嘿了一声,道,这阴亲配得也不合适,岁数就不对。村长也嘿了一声,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人在阴府是不增寿的,否则,为什么要叫阳寿呢。王副乡长说,你同我说这话行,你同人家说行吗?村长腆着脸,那你去说。王副乡长把水盆一拖,背对着他不说话。村长空着两只湿手,脸上十分尴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说,走了。也没答理,王副乡长生气了。
往后的几天里,村长有几回走到孙惠家院子前了,又折回来。老人家门框上的那串红辣椒,辣着他的眼。这好像是一点过日子的心劲,不是那么旺的,稍不留意就会扑灭了它。还有几回,他走到了那口井边上,往里瞧瞧,黑洞洞的深处,有个人影,远远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村长想,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庄里的谣言传过一阵又平息了,这时倒是格外的安静。只有村长才感觉到不妙。清明到了,村长给老人坟上添土时,看见孙惠家的也在坟地,烧了一叠纸,又烧了一些纸扎的小孩衣裤鞋帽。他装作没看见,不料孙惠家的叫住了他。村长,她说,一边擦着泪眼,这俩孩子也该添人口了吧。村长嘴里敷衍着,那是,那是。脚下快快地挪步,想离她远些。她却也挪快了步子,紧随着他,口里念着,添个闺女,再添个小子。那是啊,村长说。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庄,终于分了道,各走各的,村长这才放慢了步子。他将手袖在袖筒里,腋下夹着铁锨,慢慢地往家走,心里定下个主意。
清明过去半个月的光景,果真如王副乡长说的,来人了。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老太,都花白着头发,腰板倒挺得很直,是大干部的模样,由县上的干部陪着。王副乡长,还有老杨、小韩,也来了,却到不了跟前,只尾随着。早有人去报告村长,村长一路小跑地迎去,脚下打着绊,几次要摔倒没摔倒。迎到跟前就往兜里摸烟,竟摸不着兜。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手在哆嗦。他的嘴也在哆嗦,话都说不成句了。那两个老人却很和蔼,还同他握了手。引去村委会的路上,村长心里颤颤的,但却是另一番心情了。他看见了老人花白的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尤其是那老汉,虽然是干部的装束,可那眼皮下的囊肉,和庄稼老汉差不多。他们的和蔼触动了村长,清明那日定下的主意,在这一时竟动摇了。他想,他们也不容易。走到村委会,门早已打开了,地扫净了,水烧开了,人一到就沏上了茶。坐下,聊了几句闲天,人口啊,提留啊,年收入啊,就学率啊,等等,便言归正传,那老太发言了。
老太操着一口清脆的普通话,听声音就像个年轻妇女,广播电台里的那种。她开门头一句就是,感谢老区的人民,保护了我们的烈士。然后又接着说,李书玉同志是老樊青年时代的朋友,一起参加革命,几十年来,我们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村长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他忽然明白,这对老人不是小女兵的父母,而是她的同辈人。他这才想起来,这老头原来是小女兵的未婚夫。就是说,小女兵要是活着,就该也像这个老太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装扮,一样的清脆的普通话,称他们为“老区的人民”。村长心里的感动平息了,甚至有些不舒服。他再接着方才的思路想,那么,这老太算什么呢?她不是占了人家李书玉的窝吗?当然,李书玉死了,老樊总归是要娶的,可人家既然旧情还在,她在这里来什么劲呢?照理说,她都不该跟着来的。村长心里的不舒服变成了反感,于是,方才动摇的决心,此时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