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渐渐地闻到了一些混杂的味道,在茶花地里,老乔知道蜂和蜂已经混成了一片。
马屁精。喜新厌旧啦。
朱小连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老乔老乔,老乔你看,我说的吧,意大利蜂,好相处,它们不打架,像兄弟一样的。”
好相处不等于能采好花粉,酿好蜜。朱小连到底是懂行的还是不懂行的?他不会是个骗子吧?他来骗什么呢?
老乔冷了冷脸说:“朱小连,我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天走,岛西边有一片青梅,我要采青梅蜜了。”朱小连说:“老乔你不要走,你走了,好像是我挤走你的,烧香赶出和尚,这不大好。”
你能赶得走我?你不知道我是谁?
老乔笑了笑说:“朱小连,你还不了解我们的岛,我们岛上到处是蜜源,你怎能挤得走我?”朱小连说:“对的对的,除非你挤得掉我,我怎么挤得掉你?”老乔说:“岛上又不是只有一棵树,我们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老乔的五十箱蜂搬走了,它们到了岛的西岸,那里有一片青梅树,可是蜂不太喜欢青梅,青梅的花,涩嘴。乔世凤的嘴更涩,她在村里到处跟人说,外面那么大的世界,他为什么偏要跑到岛上来。村里人告诉她,小连说了,外面的蜜源,遭到了破坏。
所以他就来破坏我们了。
乔世凤说,什么破坏,那些地方,无非就是造了房子,让人住罢了,花也还是那个花,树也还是那个树嘛。村里人却说,小连说了,人住了,蜜蜂就不去了,小连说,再好的花粉,它们也不采。
小连小连小连。
乔世凤憋不住跑到朱小连那里:“朱小连,我们的岛这么小,你来了,就把老乔挤走了。”朱小连茫然地看乔世凤:“岛小吗?可是老乔说岛很大,到处都是蜜源。”乔世凤说,老乔还说青梅蜜比茶花蜜好呢,你愿意相信他,买蜜的人可不相信他。
乔世凤走的时候,朱小连的狗一直送她,乔世凤赶它走,它也不走。
你皮真厚,跟你家主人一样。
狗笑了笑。狗回来的时候,朱小连跟它商量,要不我们采青梅吧?狗同意的。朱小连的决定,它没有不同意的。只有一次,就是他要上岛的时候,狗没有同意。但它还是跟来了。
乔世凤回家,看了老乔的脸色,老乔的脸很阴沉,他不说话。乔世凤有点怕他,也不说话了,后来她看见老乔的脸色越来越灰,越来越青,再后来就紫了。青梅地里有瘴气,老乔把自己埋在瘴气里不出来,得了病。
朱小连拍打着自己的脑壳,唉唉地自责,狗看着他,它不知道是应该劝他还是不要劝他,它是个没有主见的狗。下雨了,雨越下越大,朱小连去开箱,狗也没阻拦他。下雨的时候是不能开箱的,蜜蜂被雨震动了,会蜇他。朱小连有意让蜂来蜇他的,狗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没有阻拦他。蜂果然来蜇他了,他不怕疼,可是蜇了几下,他又心疼蜂了。
你们不要蜇了。
你们不要蜇了。
蜇了他的蜂就要死去了。可是它们没有停下来安静地死去,它们飞走了。朱小连舍不得它们孤独地死去,他跟着它们走,走到很远很深的一个山坞里,发现了南山蜜梅。
朱小连很年轻的时候,听一个老蜂人说过,在太湖的一个小岛上,有一种南山蜜梅,它是专为蜜蜂而生的。可是没有人找得到它们,更没有人能够带上他的蜂找到它们。从前朱小连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它的模样,它的模样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一辈子都在找它,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找到的。
南山蜜梅!
朱小连奔跑到老乔家里。“南山蜜梅,南山蜜梅!”他大声喊道,“我找到南山蜜梅了。”老乔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没有生病。乔世凤烧了红烧肉,老乔邀朱小连一起吃肉,老乔说:“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待着了,也没有想到南山蜜梅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乔世凤说:“你们喝点酒吧,应该喝点酒庆祝。”老乔愣了一愣,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并没有说出来。朱小连从来不喝酒,养蜂人是不能喝酒的。老乔年轻的时候是能喝点酒的,但是自从他接过了父亲的蜂箱,就再也没有喝过酒,最后一顿酒,是在街上的一个酒馆,小酒馆的老板对他说你不是来了么,到今天老乔还记得。乔世凤说:“喝一点吧,朱小连你不知道,南山蜜梅的香气,能盖住所有的气味。”朱小连说:“我听说过,我是听说过的。”
乔世凤脸绯红,忙着给两个男人斟酒,她把一瓶酒分作两半,倒在两个大玻璃杯子里,拿这个杯子给你加,拿那个杯子给他加。“看看你们到底谁能喝。”她说。朱小连笑了:“没听说南方人能喝过北方人的。”这是他上岛后说的第一句大话。老乔也笑了。“那可不一定。”老乔说。
朱小连醉了,狗想牵住他,但是朱小连不要,朱小连不认为自己喝醉了,他只是觉得今天狗走得太快了。朱小连跟在狗的后面。“狗,你慢一点,”他说,“你慢一点,我老了,脚步不行了。”狗已经很慢了,再慢它就停下来了。它一停下来,朱小连就想去踢它的脚,但是没踢着,朱小连的动作总是比狗慢一拍。朱小连说:“你还不许我喝酒,你是条无知的狗,你不知道南山蜜梅什么也不怕。”
朱小连回到自己的窝里就睡着了,狗生气地趴在窝外。朱小连睡着的时候,老乔和乔世凤忙着把他们的五十箱蜂,搬到了南山蜜梅的山坞里,老乔和朱小连一样,也喝了半斤,从前老乔的酒量是很好的,半斤酒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晚上他喝的是白开水。
老乔始终没有抬眼看乔世凤。当他喝第一口白开水的时候,他就没再看过乔世凤一眼,乔世凤转来转去想和他交换眼神,但是老乔始终不看她。他只是无声地把白开水当酒那样喝了,因为没有感受到酒的辛辣,他皱眉吸气的样子装得很不像。不过朱小连是看不出来的。
乔世凤心情好,她唱起歌来。老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还唱歌,你配唱歌?
第二天早晨朱小连打开蜂箱,可是他的蜜蜂却不肯出箱,它们被朱小连的一身酒气刺伤了,熏蒙了,它们不认得朱小连。
这个人是谁?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们不能听他的话,他会让我们上当受骗的。
狗过来对它们说,他是朱小连。可是蜜蜂连狗都不认得了,它们缩在蜂箱里探头探脑地看着狗,你是谁?
这时候,老乔的蜂已经满天遍野地撒在南山蜜梅的山坞里了。
朱小连已经醒过来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能当它是传说,不能当它是真。南山蜜梅也许不怕酒,可是蜂怕酒,没有蜂,南山蜜梅就不是南山蜜梅了。朱小连先想到了老乔。
老乔有五十箱呢。
朱小连往老乔家跑,狗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朱小连生气地说:“你是没良心的狗,慢吞吞的想干什么?”狗怪怪地笑了一声。
“老乔老乔,我有个秘方,你用蜜糖水洗个澡,它们就闻不出酒味了。”
朱小连一路喊着过来,可是老乔家没有人,乔世凤也不在,老乔的五十箱蜂也不在。朱小连看到狗撅着嘴,朱小连说:“你撅什么嘴,老乔的蜂百毒不侵,不像我,也不像我的蜂,没用。我得回去用蜜糖水洗澡了。”
朱小连用蜜糖水洗了澡,他的蜂赶在南山蜜梅凋谢之前酿出了传说中的梅蜜。一个客人打走了朱小连所有的梅蜜,他还在岛外到处告诉别人,朱小连让南山蜜梅的蜜从传说来到了现实。
乔世凤带回来一群蜂,悄悄地让它们停在桌子上,慌慌张张跟老乔说:“蜂来了,天气也预报了,要变天了,要大变天。”老乔看了看那些赌着气的蜂,又看了看天,老乔跟它们说:“你们以为不出声,就能骗得了我?”
根本就不会变天。
乔世凤赌咒发誓说:“要来暴风雨了,大的暴风雨,老乔你三天之内无论如何不能放蜂。”
女人你懂什么,让我听你的?我怎么会听你的?我怎么可能听你的?
“你什么意思?”老乔问乔世凤,“明明好天气,你说要变天,你想干什么?”老乔去看乔世凤的眼睛,乔世凤避开了,老乔看不见她的眼睛,他忽然就感觉到一阵心慌,跟着心就掉下去了,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找不到了。
老乔是会看天的,天不会变,根本就没有暴风雨,但是老乔竟然听了乔世凤的话,他没有放蜂。
见了鬼了,我听女人的话。
我只关一天。老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肯定只关一天,这么好的天气,不放蜂采花粉,罪过的。
朱小连没有看到老乔放蜂,担心老乔有什么事情,他过来看看老乔。老乔说:“我生病了,是胆结石。”乔世凤还说:“叫他少吃肥肉,他不肯,就生胆结石了。”
人的舌头上有毒,没病不能说有病,说了有病就会真有病。晚上老乔真的胆结石发作,痛得在地上打滚,送到街上的医院去急诊。第二天一早朱小连到医院来看他,老乔躺在病床上,一眼看到朱小连走进来,老乔惊慌失措地竖起身子说:“朱小连,朱小连,出什么事情了?!”朱小连没头没脑,不知道老乔慌的什么,他说:“没出什么事情,听说你住院了,我来看看你。”老乔长长地泄出一口气。
可是我为什么仍然找不到乔世凤的眼睛?
乔世凤的眼睛正在山坞里,她眼睛里长满了死去的蜜蜂。朱小连的蜜蜂全死了。它们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面小鼓朝天翻着。乔世凤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间,她哭了,号啕大哭。她的哭声震荡着整个山坞,整个小岛。
这时候老乔的蜂正在蜂箱里探讨,这么好的天气,老乔怎么会叫我们歇着呢?后来乔世凤的哭声就震荡过来了,它们在片刻间就听懂了乔世凤的哭声,它们震惊了,它们在蜂箱里暴动,它们轰开了箱盖,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
朱小连把蜜蜂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他要点火烧掉它们,这样它们就能永远留在岛上,留在传说中的南山蜜梅树下。
“我叫你们不要贪嘴的,我叫你们不要贪嘴的——朱小连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同一句话给它们送行。狗离火堆很近,它的皮毛发出了焦煳的味道。老乔在远处看着,他担心狗会被烤焦了。朱小连说:“狗,我对不起你,狗,你叫我不要来的,我没有听你的。”他去把狗拉过来,狗没有抗拒,但它一直不吭声。
朱小连空着身体走了。
他没有坐车从桥上走,来的时候他是从桥上来的,他走的时候,不想再过桥,那是他的伤心桥。朱小连找到了船家,他要坐船走。
有了桥以后,船家就没活干了。可是后来船家又有活干了。没有桥的时候,大家想桥,有了桥,又有人不要走桥,要坐船。现在的船费比从前贵了,比过桥费还贵。但是人家还是要坐船,要不然他们挣了很多钱,怎么花得掉呢?
湖面上风平浪静,船家总是在跟朱小连说话,他总是在隐隐约约地告诉他什么,他说朱小连的蜂不是胀死的,可是朱小连听不进去。最后船家着急了,船家说:“如果用南山蜜梅的蜜拌上农药,蜜蜂就闻不出药味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家就知道,南山蜜梅的蜜,是能够盖住百味的。”朱小连仍然没有听明白。他只是在想,要是有能力,他还要养二十箱蜂,他还要到岛上来,老乔说得不错,岛上遍地奇花异草,是养蜂的好地方。
老乔是个好人,他的女人也是个好人。她烧的红烧肉真好吃。
一只蜂飞到了老乔家的饭桌上,老乔不看它,它喊了老乔几声,老乔仍然不回头。蜂生气了,上来蜇老乔,老乔跳了起来,他养了这么多年蜂,蜂从来不蜇他。老乔跟它们说,你们不要蜇我,也不要蜇别人,因为你蜇了人,你就会死。蜜蜂不想死,它们听老乔的话,就不蜇人。但是现在老乔的蜂蜇人了,而且蜇的是老乔。
你想死啊,你活够了啊?老乔骂它,可是它仍然狠狠地蜇了老乔。
这只蜂蜇老乔的时候,他的几十万只蜂,正在村子里疯狂地蜇人,村里人抱头乱窜,无处躲藏,他们咒骂老乔。老乔跌跌撞撞跑来了,老乔在他们的咒骂声中痛哭起来:“你们别蜇了,你们别蜇了,蜇了他们你们会死的。”
老乔疯了,难道蜂比人还重要?老乔的蜂也疯了,它们简直就是集体自杀。村里有个人说,鲸鱼也会集体自杀的,它们来到海滩上,怎么赶它们都不肯回到海里去,最后它们就干死了。老乔的蜂正在一只一只地死去,它们死的时候,小小的身子直落落轻飘飘地往下掉,像洒落了一地的花粉,不像那些躺在海滩上的巨型鲸鱼。
老乔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朝着满天遍野疯狂的蜂哀求道:“求求你们了,别蜇了,我答应你们,我们马上就走!”
乔世凤拉住老乔的衣襟:“你要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老乔扒拉开乔世凤的手。乔世凤哭了,她说:“老乔老乔,我哭了,你看我的眼泪淌下来了。”
老乔打点了行装,收起蜂箱,他没有过桥,却去找了船家。
“我要坐船走。”老乔说。
船家不答理他。
“我要坐船走。”老乔又说了一遍。
我不愿意载你走。你也配坐我的船?
船家还是不答理他。
“他也是坐船走的,我也要坐船走。”老乔说。
船家终于开了口:“你跟他不一样,你没有理由坐船走。”老乔说:“我有理由的,我的蜂闻不得汽车上的汽油味。”船家说:“船上也有味,有柴油味,跟汽油差不多。”老乔坚持说:“差得多,差得很多,汽油和柴油,完全不一样的,汽油是汽油,柴油是柴油,我的蜂,它们知道。”
蜂飞出了蜂箱,围绕着船家哀求他。船家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但是船家被它们打动了。“看在它们的面子上,我载你走。”船家说。
船在风浪中前进。老乔没有感觉到风浪,也没有听到船家的抱怨,他想起多年前买过的那本书,书里的内容他看不太懂,却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蜜蜂不知道是谁吃了它们采集的蜜。老乔不太同意这个说法,如果让老乔说,老乔就会告诉别人,蜜蜂不会在意谁吃了它们采集的蜜。老乔觉得自己的想法更靠谱,因为这是蜜蜂告诉他的,是它们亲口在他耳边说的,不会有错。
船到了岸,船家看到老乔往北走了。船家以为老乔走错了,往南走,才有蜜源,但是老乔却往北去了。老乔从来都是正确的,但这一次,老乔往错误的方向去了。
这时候,老乔正在想,朱小连,他为什么要别人叫他小连,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小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