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渔铺的老人十之八九是独身,也有的是喜好海上生活,不愿和家里人掺和。男人一个人过惯了,就特别听不得家里人的热闹。有的男人把孤单当成了福气,自己在海边听着海浪,看着日出日落,一过就是几十年。他们是海上的老把式,年纪比他们小的渔人都不敢逞能,因为海里的经验太复杂,需要一辈子的经历才能积累起来。平时打鱼吃饭是一回事,来了危急又是一回事。守铺子的老人大半都经历过几次劫难,他们遇事不慌,一肚子的主意都闷在心里。当年的海滩上十里左右就有一个渔铺,这是一两个村落合伙捕鱼的老窝,一年到头都得有人守住。遇上大风浪渔船出事的、打夜海的人上不了岸的、冲海贼打斗的,都需要一个有本事的老人出面摆平。那些平时咋咋呼呼的鱼老大,一到了紧急关头就没了主意。
守铺子的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更喜欢哪个季节。因为渔季年轻人多,他们在一起闹腾,还有买鱼卖鱼的一沓子事情,大伙儿在一块儿也挺充实的。可是那时候吵得慌,不安静,耳朵疼。只等人全走光了,船靠了岸,桨搬到一边,网具扔到铺子上,这才算是开始了真正的日子。老人搬出干鱼和各种酱菜、烈酒,还有除了渔铺哪里都没有的一些专门吃物,比如说剧毒河豚肉、大粒鱼子、蛤和蛎腌制的酱。这些特别的吃物专属于看铺子的老人,是孤独换来的口福。奇怪的是十里之外的铺子主人并不轻易出来串门,一到了冬天都爱缩在自己的火炉旁边。大概就为了保持一个完整的冬季吧,他们一个比一个更能熬得住。这些人都有一身翻毛大皮袄,脚上穿了生猪皮缝成的草窝鞋,它的名字很怪,只一个字:绑。穿了绑可以在冰天雪地里自由穿行,脚一点都不冷。大狗皮帽子护住头脸,哈着白气去海边捡些浪印上的蛤和虾,那就是一顿好生活。
有人背后传言,说别看这些老家伙一个个表面上清苦,其实大雪天海滩上正是会友的好日子。他们说老人在渔季里交上了个把赶海的婆婆,她们专在冬天去会守铺子的男人,这时才叫僻静,两个人把铺门一关就过起了好日子,天天喝酒。这种情形实在是夸张了。有家口的老人,家里人少不了常来关照他们,送些吃的东西,走时却带走了更多的东西,这都是老人平时积攒起来的。家里人一来老人就驱赶,可是赶走了又来。他们不放心让年纪大的人独守在大海边上。可是那些没有家口的人就没有这些问题,他们仿佛不会生病也不会死,最后连多大年纪了也没人说得准。问一个守铺子的老人多大了,他会装模作样地掐掐手指头,说出的却是二十年前的年龄。
有个老人有家有口,年轻时打鱼,上了年纪不顾家里人劝阻,偏要留在海上守渔铺。当年的林子密野物多,半夜里只要海边没有打鱼人亮起的火把,就会听到沿海传出的鬼哭狼嚎声。那其实不过是野狸之类追逐打闹、再加上林木呼鸣的声音,是天籁的一种。有人就演绎说,这儿有一代代海上淹死的人,他们的魂灵留连不去,到了夜里就此起彼伏地呼叫,一个个鬼都开始想念家乡了。这些恐怖的情景在看守渔铺的老人那儿简直不值一提。只有冬夜,情形才为之一变:大雪大霜一降,仿佛能杀百噪,所有的声音都突然消失了。只要不是大风天,大海也会安安静静。老人说他们一辈子盼望的,就是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安静一年里只有四分之一多一点,所以异常珍贵。老人喜爱下棋,冬天里没有对手,就一个人在棋盘上摆弄子儿。
有一年秋末,几个年轻人在河口附近逮住了一只龟。这只龟中等大小,因为受了伤,前肢左上方有一道深深的割痕,所以没有及时逃脱。就在他们要烹杀这只龟时,老人赶到了。他劝说他们把龟放掉,却没有一个人听。没有办法,老人就从铺子里取出了一大笔积蓄,将受伤的龟买下来,然后用大背篓把龟背回去。一连多少天老人都照料它的饮食,还取了自制的草药给它疗伤。一个星期之后,这只龟完全康复了。它离开时,朝老人深深地磕了几个头。
从那年冬天开始,无论是多么大的风雪,总会有一个黑衣老人赶来与他下棋。这个黑衣老人看样子有七十多岁,长了一口细小坚硬的牙齿,能咬碎核桃壳。黑衣老人的棋艺一般,但也足以陪他玩了。他们闲了就扯一些海上事情,守渔铺的老人常常被对方异常丰富的海洋知识、五花八门的水上见闻所吸引。他们就这样成了好友。黑衣老人对自己的来路遮遮掩掩,他也就不再打听。有一天黑衣老人打起了瞌睡,不小心露出了左边肩膀,让他一眼看到了一处不小的伤疤。他马上想起了那只老龟。
一连七八年,那个黑衣老人都来和守铺的老人一起过冬。这一年老人的身体出了点毛病,从春天开始就剧烈咳喘,有人就通知了他的家里人。家里人要把老人接回村子,可是老人一定要坚持过了冬再说。家里人明白,他这样的境况,能不能过去这个冬天还是一个问题呢。他们差不多要抬上老人走了,老人硬是不同意。
可是这一年冬天的雪太大了。也许就是因为大雪的阻隔,那个黑衣老人第一次失约了,没有按时出现在渔铺里。老人病得不行了,他的老伴只好陪在这儿,为他端水端药。老人常常让老伴为他去门口张望一下,问有没有一个黑衣老头正往这边走?就这样整个冬天都过去了,老人再也挺不下去了。刚刚开春,老人就闭上了眼睛。这一天老伴正哭着,一个黑衣老人一边大咳一边推开了铺门,然后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声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我这个冬天害了一场大病,没能来陪他下棋啊。”
赠香根饼从栖霞大山往北不出三百里,就到了黄县北部。这就是所谓的“金黄县”。这儿从丘陵直至平原,南北长二百里。古登州时期的海滩平原丛林茂密,野物纵横,只偶尔可见一点稀疏的小村落,基本上是莽野的模样。当时这里的荒林只有熟悉小径的猎人和采药师才敢进入,一般人都在边上转悠。
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总是与这样的环境相联系,所以这一代的奇闻轶事多得不得了。关于动物精灵的故事更多,传统的狐狸和黄狼的传说,在这里得到了大面积的肯定,对它们的异能,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在一些村落,竟然出现了宗教崇拜方面的怪事:既信佛,又信狐仙。有的人家在后来天主教基督教传入时,还在笃信前二者的同时,增加了新的西教。直到三四十年前,还有人在丛林深处发现了一处“蚂蚱庙”。原来是因为蝗灾频仍,当地人实在畏惧,也就建起了这样一座庙宇,专门用来供奉蚂蚱的神灵。小如拇指的蚂蚱竟也能够成神,可见这片荒野的怪异有趣。这大概与更原始的万物有灵论相去不远。
从县志上看,这一带基本上没有大面积的天灾,一些地震海啸之类大灾几乎没有发生。记载中,最严重的地震不过是摇塌了烟囱和颓墙,震源远在渤海湾深处。还有过一次大海潮,即现在说的大风暴潮,海水也不过浅浅漫过了不足五里。但由于蝗灾和旱灾,发生过几次饥馑也让人胆战心惊。这场饥馑一开始是从远处发生的,渐渐蔓延过来,最后抵达了平原地区。最初的日子就像京剧《锁麟囊》里演的,大户人家纷纷施以善举,开起了粥棚,救了不少像薛湘灵这样的人。但灾害时间一长,一点稀粥总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更大的惨相也就显露出来了。饥饿如影随形的日子,在中国农村的记忆里是那么深刻。
现在的人也许会觉得奇怪,海边的人如果遇到了大饥荒,难道就不会往海上跑吗?大海里有取之不尽的资源,那里有营养丰富的海带海草,更有捕不完的鱼虾,海边上的人又怎么会活活饿死呢?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推想。在当时的条件下,不要说鱼虾,就是树皮叶子都会剥下来的。饥饿让人失去了最起码的拼争能力,面对大自然的暴虐已经惊慌失措。再说水中捞生哪有那么容易,这不仅需要水上技能和体力,还需要工具。在短时间内集中起一大批船和网,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