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对,虔诚。那是圣地,我听说许多人是走一步跪一下,双手合十拜一下再走,走了很多年才走到的。
我说:那不算什么。外国有座叫耶路撒冷的城市,也是圣地。去那里的人,走一步,往地上趴一下,四肢和身体紧紧地贴住地面,然后站起来再走,有的人走了一辈子也没走到。
她说:为什么没走到?
我说:半路死了呗。
她说:怎么死了?路上有野兽吗?去西藏会不会遇见野兽?或者妖怪?像《西游记》里那样?
我说:可能是遇到炎热的天气,柏油路面,他一趴下,就被粘住,烤死了。
她说:那么惨烈啊。我们可不要那样。
我说:那叫信仰,我们不用那样。
她说:信仰是什么?
我说:就是对某种事物坚信不疑,还仰视它。
她说:那我有信仰的。
我说:你的信仰是什么?
她说:就是你啊。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你比我高,我跟你说话要仰视你,你不就是我的信仰吗?
我说:扯淡,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怎么去西藏吧。你不想坐车吗?
她说:我坐什么车都头晕恶心,要不我们折中一下,步行吧。
我说:我是扁平足,路走多了脚疼。
她说:不怕,又没有时间限制,我们走走停停,不会太累的。
我说:行。
(五)
璎珞喜欢拾荒。在我眼里,她捡的那些脏兮兮的饮料瓶子、皮鞋底子、奇形怪状的石头、花花绿绿的纽扣等等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但是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宝贝。有的可以卖钱,有的可以观赏把玩。
她一脸平静地接过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连声谢谢也没说。而捡到一个磨损得坑坑洼洼的塑料珠子,却能令她兴奋得大呼小叫。以她的学识,应该没听过变废为宝这个词,更不晓得化腐朽为神奇是什么意思。她说,她这么做除了打发无聊的光阴之外还有一个崇高的目的,就是攒钱。她觉得像我这样只出不进,总有一天要把钱用完,那时候她积攒的钱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对此不屑一顾。我曾打开她的钱袋看过,只有一堆硬币和几个金属纽扣,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元。我打算用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换她的硬币,那样可以减轻一下她包裹的重量,可她白了我一眼,好像我想占她便宜似的,或者就是觉得我瞧不起她。
书上说:川藏公路是我国目前最长的一条公路。它以里程之长,跨越高山大河之多,修筑及维护之艰享誉世界。选择川藏公路入藏,颇为艰险,但沿途景观之多之奇却是其余几条线路所无法相比的。
从成都开始,经雅安、康定,在新都桥分为南北两线:北线经甘孜、德格,进入西藏昌都、邦达;南线经雅安、理塘、巴塘,进入西藏芒康,后在邦达与北线会合,再经巴宿、波密、林芝到拉萨。北线全长2412公里,沿途最高点是海拔4916米的雀儿山;南线总长为2149公里,途径海拔4700米的理塘。南北线间有昌都到邦达的公路(169公里)相连。南线因路途短且海拔低,所以由川藏公路进藏多行南线。
我决定走北线。我打小喜欢把自己放到大多数之外,觉得扎堆的都不是什么牛逼的人。而璎珞说还是走南线好,南线走的人多,废弃品也多。最终石头剪子布,她赢了。我们走南线,此后每到一座城市,洗澡休息补充粮食之后,她都要去找废品收购站。我为了维持我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尊严,一次也没陪她去过。
(六)
行走在有“死亡之线”之称的川藏公路上,第一天,我还赞美那干净得像被汰渍洗衣粉洗过的天空,路边的参天古树和埋伏在夕阳后面的青山也让我感到心旷神怡。偶尔有搭载游客的汽车从身边驶过,看到从车窗探出的好奇的脑袋,我还会冲他们扮鬼脸。
可是才三天,汗水就将我的鞋袜粘在了一起,双脚像是放在了腌制咸菜的罐子里。一开始我还拿唐僧和堂吉诃德给自己打气,后来想想,他们俩好歹还有马骑,我连头驴子都没有。而璎珞却对这点辛劳不屑一顾,好奇心使她一再地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研究路边的花花草草。我呼唤她,她嘴上答应着:就来就来!身子却纹丝不动。
有时没能在天黑前赶到村落里投宿,我们就靠着大树或找一处山洞,生一堆火,相拥而眠。尽管我的衣服被汗水打湿又被太阳晒干再被露水打湿,味道独特得我都想去申请专利了。可璎珞还是将我抱得很紧,睡得很香。我常在半夜里惊醒,看着月光肆无忌惮地洒在大地上,顺便也洒在我和璎珞身上,我有点恍惚。而璎珞那微红的面颊和微微翕动着的鼻翼,更让我觉得这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梦醒了,我肯定还是躺在男生公寓那狭窄的钢丝床上,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应当一如既往地打着游戏。
我们应当遇到一些妖魔鬼怪才好,那样打打杀杀的,几千公里的路不知不觉也就走完了。可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唐僧,吃了我的肉除了塞牙没别的用处。结果导致我们走了三天除了飞鸟外连只野兔也没看到。
璎珞说:你真娇气,才走这么点路就怨天尤人的。我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沿街乞讨无人同情饿晕在街头又被冻醒时,都不曾埋怨过谁。
我说:等西藏之行结束了,就送你去学校读书,你再也不用过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了。
璎珞说:那你呢?
我说:这条路的尽头,是下一条路的开始。我生平就两大乐趣,看好玩的书,走陌生的路。
璎珞说:你不是还喜欢下棋吗?
我说:那是小乐趣。
璎珞说:那上学有没有乐趣?
我说:上学没乐趣,可是上学可以让你学会体验更大的乐趣。我这句话不是病句吧?
璎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病句,也不晓得你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说:比如我平时看见村落人家,会很漠然。而在荒郊野外行走几日后,再看到村落人家,就觉得格外亲切、格外兴奋。
璎珞说:这和上学有什么关系?
我说:刚才那个比喻不算,这么说吧,看小说让我感到很愉快,可是不识字我就看不成小说,不上学我就不识字,这其间的因果关系你可明白?
璎珞说:可我并不喜欢看小说,听你讲故事我就很愉快了。
我说:我的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璎珞说:讲完了就睡觉啊。
我说:我的意思是,你认识了字,就可以看到更多有意思的故事。
璎珞说:那你教我识字啊。
我说:我突然发现虚构一个你出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算了,为了避免被你气死,这个小说就写到这里吧。
在路上
我又坐到了火车上,依旧是靠窗的位置,但我对窗外的景色不感兴趣。我心里有些慌乱,我还没有准备好,新的生活就开始了。就像我现在写的这些文字,没有提前构思,全凭一时冲动,就拿起了笔。
上火车前我渴望我的周围全是美女,我们打牌、闲聊,相见恨晚,下车时互留电话号码依依不舍。可惜上车后我发现车厢里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别说青春美少女,连个半老徐娘也看不到。显然,那些大老爷们看到我是男的后也很失望,这让我心里稍微感到平衡。我想美女可能是很少出门的吧,即使出门恐怕也不会选择这种又慢又颠的交通工具,即使选择了这种又慢又颠的交通工具,身边应该也跟着护花使者。
火车到韶关站的时候,一大群人拥进车厢,他们扛着足以装下我的箱子,拉着脏兮兮的原来装化肥,现在装衣被鞋帽的袋子。他们可能已经在候车室等了很久,一脸的疲倦。按列车时刻表上写的,这趟车在韶关站的停车时间是十五分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仍有人拼命地往车上挤。
车厢内外都很乱,哭喊声不绝于耳,看不到列车员的影子,我想乘警来了恐怕也无可奈何。那些人买的大多是站票,或者根本没买票,打算上了车再补。行李架上已经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皮箱,火车拐弯或者遇到倾斜的路面时,行李架上的东西会掉下来砸到乘客的头。那些中途上车的人只好把行李放到走道上,强烈的困倦促使他们在走道上铺张报纸或者直接坐到包裹上就开始打盹。这样一来更阻碍了通行。
火车终于还是开了,有人试图从窗口爬上来,可是车厢内的人死活不开窗,车门也被几个强悍的乘客关上了,车厢里逐渐恢复平静。不会腾云驾雾的人很难走到厕所,到了厕所也进不去,里面睡满了人。有的人甚至在座位上解决,排泄到矿泉水瓶里或方便面袋子里,车厢洋溢着浓烈的尿骚味。开水也打不到,许多人开始干啃面。
我有些口渴,可是列车员的售货车推不过来。我打算到下一站就下车。诺诚还很远,我不想带着一股子尿骚味出现在R的面前。
我是从窗口跳下车的,扭伤了脚,擦破了手。出了站后直接去了诊所,包扎了一下然后去招待所睡觉。睡了两天,脚不疼了,手上也长出了新皮。听招待所的老板说这座城市风景不错,于是我决定走之前四处溜达溜达。
刚出招待所的门,就遇上一老爷爷。我想可能是我手中的地图出卖了我,他很热情,问我要去哪里。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是来旅游的吧,如果是的话我推荐你去王城看看。我说我对人文景点没什么兴趣。他说自然奇迹这里倒没有,如果喜欢美食的话可以去南京路看看,那里汇集了天下各地的名吃美食,许多名人大师都去那里吃过。什么西施面、东坡肉、李白酒、唐僧饼应有尽有,那里的服务员个个都是绝色美女。
我擦了擦脸上的唾沫,说大爷您歇会儿吧,我就想四处走走,走哪儿算哪儿。他说你要坐车吗?我带你去公交车站或者帮你叫辆出租车吧。我说真不用,您还是忙您的吧。他说那你把带路费付给我吧。我一惊,虽然隐隐预料到这老头来者不善,却没想到会这么直接。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您好像没带我去哪儿吧。他说是没去哪儿,可是我给你指路了啊,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难道不该得到一些回报吗?我还想争辩,可是突然发现我身后站了俩彪形大汉。
花十块钱打发走了那老头,我游兴全无,回招待所退了房,打算乘下午的车离开,仍是去诺城的方向。我想我该去看看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R很漂亮,大多数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认为。也有人说她不过是腿长了点、眼睛大了点,加上脸蛋还算白净牙齿还算整洁,勉强算个美女。R喜欢左手一大罐可乐,右手一大包零食,把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看有两百多个频道的电视。R听歌的时候很安静,闭着眼睛,让人涌起一股想亲吻她的冲动。
R说她的童年很不愉快,没有小朋友愿意和她玩,经常有人往她雪白的连衣裙上洒蓝墨水。所以长大后她要把童年遗失的快乐补回来。R从来不大声说话,我写字的时候,她就把床挪到阳台上,坐在上面,边晒太阳边看书。思维卡住的时候我会看她,她光着脚,穿着便宜但是很柔软的睡衣,手托着腮,翻书的声音很轻,神情专注得近乎贪婪,像个吮奶的娃娃。
认识R之前,我一直在四处漂泊,靠着打零工以及朋友接济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我热爱写作,有太多的想法憋在脑袋里。朋友都很忙,即使空闲了,他们也会选择打牌唱歌或睡觉来消磨时间。
我想他们可能是害怕,他们也经历过我这个时期,他们也有过伟大的抱负和惊世骇俗的想法。可惜后来他们放弃了,他们向这个世俗的社会低头了,他们害怕我的言论会动摇他们已经成型的观念。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他们害怕回到边缘,害怕被孤立,害怕衣食不保。我无处诉说,只好把那些想法写下来。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疯子,或是他们的过去。他们同情我,我也同情他们。
我终于到了诺城,没有人到车站接我。R在上学,我已然失去了让她着迷疯狂的魔力。她不会像上次那样一听到我要带她走,就不顾一切提前十个小时到车站等我。因为来过一次,所以并不担心找不到地铁站入口,方向搞反或者坐过站的事情应当也不会再发生。
下了车我就去找澡堂洗澡。认识R之后,我越来越爱整洁。以前,我经常通宵上网,然后坐到无人售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头贴着窗户,在摇晃的车厢里沉沉睡去。空荡的公交车于我有摇篮的感觉,那时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蓬头垢面,就那样懒散地倚着窗,微眯着眼睛,脑海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那时候我丝毫没有时间观念,困了就睡觉,有精神了就使劲把自己折腾困了。
我来到R就读的学校,高高的围墙把这些花一样的少年圈起来,与世无争。我沿着墙走,终于找到一棵贴墙的巨树,我爬上去,坐在结实的树枝上,看操场上快乐的嬉闹着的少年。
曾经我也和他们一样,上课又下课,大家都在一起,有着同样的目标和爱好。操场上时而宁静时而喧闹,我在树上坐了一天,坐得腿都麻了,还是看不到R的身影。我想进去,又不知道见到R该说什么。
下课的时候R应该是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看小说吧,或者站在教室前的走廊上,扶着栏杆看远方的天空或者树木。她的教室在三楼,她不喜欢在操场上玩。看远方的时候她在想心事吧,她会想我吗?想起我的时候,她是难过还是微笑呢?她不会恨我的,她总是学不会仇恨这个世界。尽管我伤她伤得那么深,她还是会怀恋我的好,忽略我的坏吧。
夜幕降临,R开始上晚自习了。有鸟儿栖息在我上面的树枝上。我把背包里的饼干取出来吃了一些,又喝了些水,换了个姿势骑在树枝上。R晚上不知道吃了什么,学校里打饭是要排队的吧。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在月光下吃烧烤,只吃瘦肉,肥肉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