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
这是一段充满艰辛的历程。也是一段充满辛酸的历程。这里有我的迷失和歉疚,有我的自省和觉悟,有我的追求和快慰。从妻子冬芹的突然患病开始,我就走上了猝不及防的苦难之路。她的痛苦在身上,我的痛苦在心里。为解除她的痛苦,我们四处求医问药,可是,这求医之路充满了坎坷,布满了荆棘,设满了陷阱,一不留神就会痛上加痛。我在痛苦中迷茫,在痛苦中追索,在痛苦中反思,在痛苦中觉醒,以至用自我的清醒延续了妻子的生命。像严冬过后的麦苗返青一般,冬芹走下了病床,走出了病房,过上了常人的日子。就是在此时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提笔开始书写枯荣岁月。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往昔平庸的文字增添了魅力。那是由于它们鲜活地收藏了渐行渐远的往事。
上面一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照片,我和冬芹,还有三个年幼的儿女。下面一张拍于2001年,时逢冬芹50岁生日,也是我们5个人。儿女们长大了,我们却见老了。老是自然规律,没有必要叹息,令人叹息的是身患重病的冬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2009年10月19日
九月的斜阳铺衬出秋天的疏朗和暖意,大地沉迷在夕照的辉泽里。我的车子已驶入晋南大地了。
这次去韩城开会,我不仅饱览了司马迁故园的风情,而且转道又去了一趟延安。1966年初冬,文化大革命串联我曾去过延安,虽然那里是革命圣地,但面貌的贫穷让我很是困惑。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很想知道现在的状况,于是,便翻山越岭赶了过去。我的行程如愿了,延安虽然还不算富裕,却也驱动了前进的步履。我为那块土地滋生的新绿而高兴,更为高兴的是初识了史圣故里的丰厚文化。如此归里,心头怎不激荡着满意的暖流?
回到机关时,人们还没有下班。行政办侯兆麟主任正在大楼前面同别人攀谈,见我们远道归来,即快步来到了车门前。他问了我出行的情况,我简言以告,一切顺利。他即说:那么你别下车了。我对你说,老病号又犯病了,住在朝阳医院。
我心头一震,临近故里的喜悦感立即消散殆尽。老病号,其实不老,是我的妻子。这年还不到四十岁,然而,已患糖尿病四年了。四年中,进医院不止一次,因而,老病号的声誉也就不胫而走。我没再多问,调转车头,直奔医院。
从机关到朝阳医院,并不算远,然而我的思想却飞越过好长一段距离。
首次得知妻子患病,也是我从外地归来。那一年,我在北京研习文学,住进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鲁迅文学院。学院的前身是中央文学讲习所。建国初期,山西的老一辈作家马烽、西戎曾在这里研习,能进这样一所学府深造,当然是平生的幸运。况且,就我入学而言,也是充满了戏剧性的。读过我《豆蔻岁月》的人都知道,童年和少年的兴趣、爱好犹如一块待耕的土地,而老师的传授教诲,恰似园丁撒播的种子。如果这种子正适合了土地的墒情,那么,一株新芽即会破土而出。我爱好写作的幼苗出土后,几经风雨,历经数载,倔倔地存活了下来。随着工作条件的好转,这株幼苗求生的欲望日渐强盛。工作之余,我点灯夜读,挥笔写作,赴京进修之前已经发表了近30万字的诗歌、散文、小说。可是,在那文学过热的年头,我这点成果算得了什么,况且,还没一篇具有轰动效应的文章。同当时的文学热对应,时下走红的是经理,前几天听到一则笑话,说是有辆汽车在闹市横冲直闯,压死了9个人,弄清身份,嗨呀,罹难的全是经理。再看开车的肇事者,怪了,也是个什么经理。当然,这是一种嘲笑和讽刺。这种讽刺如果有些过火的话,那么,用在文学过热的年头不会有错。那时候,青年人几乎都在做文学梦,或说作家梦。而要将这种梦境变为现实,其中有着漫长的距离和深深的沟壑。我就是隔着这样的沟壑来张望作家的。
我的张望没有徒劳,无意间窥得了鲁迅文学院开办函授班的信息,而且,要从中选优,来院进修。我赶紧报了名,并按照要求认真完成每一篇作业,送呈老师指教。火毒的7月,还赴京参加了学院的夏令营活动。活动内容很多,而给我留下印象的不外是名作家的讲课。仲秋时节,我得知鲁院要在西安举办一次面授的信息。那时候,乡下的家中还有数亩土地,正是播种时节,我连续奋战,收秋种麦,种子落土,立即挣出田园,拖着疲乏的身子挤上了南行的火车。那趟车人可真多,座位和过道上都是高密度。跨上车门,我无法迈腿,久久地站着。几天高强度的劳动使我疲惫不堪,身子紧紧依着车厢。倘若离开了支撑物,随时都可能跌倒下去。一路劳顿,捱到西安,迎接我的却是极度的扫兴:面授昨天已经结束了!这次面授是针对西北片的,山西不在西北的范畴,当然,我也不在通知之列,我只获得了原来的消息,而没有得知变化了情况。好大一会儿,我呆在陕西省作协大院默默无语。
许多扫兴的事情,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很快我便得知,我的迟到,或许正是上苍赐于我的良机。面授结束后,学员们顿作四散,各奔前程了。鲁迅文学院前来主办这次活动的何镇邦、刘小珊老师还在招待所里休整等车,准备前往下一个面授点——成都。在着名评论家王愚老师的引荐下,我前去拜访了二位老师。小叙少顷,我即拿出了新近草成的几篇文稿,记得有《泰山云海》、《大中楼极目》,还有《泉城观泉》。刘老师快人快语:
“呀,你都这水平了,还上什么函授呀!没有必要。”
我受宠若惊,连忙说了想去鲁院进修的意思。刘老师笑而不语,直瞅何老师,何老师说:那我们推荐吧!
接下来,我们又聊到文学的诸多话题,这种收获远比听课要直接、要实用得多。当天夜里,我又搭上一趟北上的列车回到临汾。可以说,这次误期的面授,是我进入鲁院的一块奠基石。
之后,我继续认真阅读和写作,为何老师、刘老师推荐我入院创造了条件。一年以后,我真的走进了鲁迅文学院,函授学员选拔来的只有l2人,加上各省、市、自治区选送的青年作家,共42名。入院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写作水平与学友相比差距甚远。其时毕淑敏已连续发表了《昆仑殇》、《送你一条红地毯》等引人关注的作品,雷建政正好在《人民文学》杂志刊出一篇写草原的小说。相形之下,我需要从头开始。几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除了听课,就是阅读,很少动笔。偶尔为之,也是写几封信。听课和阅读之余,我回首反思了我的写作,终于发现我过多注重形式的表现,而忽略了文学的内涵,因而,作品总欠缺撩人心绪的活力。两个月后,我蕴积了足够的创作情绪,不写不行了,方才动笔,连续成形的就是后来命名为《童话岁月》的那些系列散文。其中的《合欢树下》,不久就在《散文世界》刊出,而《弯弯的桃树》和《上天的路》同时在《山西文学》刊出。意想不到的是,后两篇被《散文选刊》选中,编发进《乔忠延作品特辑》。继而,《弯弯的桃树》又被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的《1988-1990散文选》中。这些文章的连续选发,无疑将我送上了文学创作的新的里程,至今不少同仁都将《童话岁月》视为我的成名作。因而,谈及我的写作,若没有鲁院那段日子,我绝不会有今天的。所以,对于鲁院和推荐我入院的诸位老师我充满了感激。
遗憾的是,也就是在学习结束时,我闻知妻子患了糖尿病的消息。此时,妻子患病已经有段时间了,只是怕我分心,没有告我实情。我的心禁不住有些颤抖。我明白我来北京研习,家务的担子全搁在她一人身上,又要理家,又要上班,这对于一个刚从乡下进城上班的人来说,很难适应。但我绝没有料到,这种适应的过程会把她推到患者的困境。因之,当我满载着丰饶的成果归来时,心情却异常地沉重。我得到了不少,却失去的更多。难道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我的学识进步为什么要以损毁妻子的健康为代价?两军对垒,兵戎相争,总有一方获胜,一方失利,当然,也不乏双方握手言和的先例。我和妻子之间不存在什么利益纷争,为什么要以一方的失利为终结?难道我们就不能平平安安,永世美满?前数日读作家周大新的一篇名为《失去》的文章,其中说:“该把‘失去’看作‘获得’的前奏。失去和获得总是紧紧相连,一个人在这一方面失去,在另一方面就可能有所获得。”我赞成这种精辟地阐述,也明白失去和获得的关系,然而,道理归道理,事实是事实,让我去接受妻子的患病无论如何是苦不堪言的。
这天,我驱车赶到医院时,又一次面临着严酷的现实。
中言心语:
童年和少年的兴趣、爱好犹如一块待耕的土地,而老师的传授教诲,恰似园丁撒播的种子。如果这种子正适合了土地的墒情,那么,一株新芽即会破土而出。
迷途中的奔波
很显然,等待我的是一场苦难。或大或小,这场苦难已经降临。即使再不情愿,病魔这不速之客也不会善罢甘休。
妻子住这所医院该是第三次了。或许正是由于有了前两次,也才会有这第三次。但是,我绝不会想到,这一次差点把妻子的命断送在这里。
第一次是一年前。那是我同妻子去北京看病回来不久。赴京诊断的结果,确认了她患的是依赖型糖尿病。这种病离不开胰岛素,必须长期注射。应该说,这次确诊是妻子以后延续生命的关键。不过,要延续她的生命还必须爬过几个坡坎。
妻子初患病时,我对糖尿病一无所知。那年,我结束了鲁院的学习,赶回故里,妻还住在医院里。好久不见,第一次会面竟是在医院,尽管我开口仍然以逗乐为题,说她具备了周总理当年的风度,竟然在医院接见我,可是这也难以掩盖心中的凄楚。若不是同病房里还有一位病号,我很难抑制住泪水的涌流。妻子那时不瘦,发胖,发白,同我听说的病症根本就对不上号。其病状应为“三多一少”,即: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体重减少。可看上去妻子一点儿也不瘦呀!没有想到这是因为她注射胰岛素已有多时了。背地里也有不少人和我谈胰岛素,好像此剂犹如鸦片,用上了就难以戒除了。所以,好心的人都告我,不要用胰岛素。当我告知他们,妻已用上时,他们不无惋惜。妻住院后,岳母在我家做饭,并照料我的孩子,妻的妹妹趁下班之余来回往返医院护理和送饭。糖尿病人的饮食很费心思,注射胰岛素的病人尤其如此。每次,用针必须在饭前15分钟至半小时之间,这就给护理出了好多难题,起码做饭要按时,不能迟缓。我回来后,她们理所当然应该松口气了,我便担当了护理及家务的重担。自然,我还应料理机关的工作。
顺便应当提及的是,我的机关工作不能放松,而且还必须全心做好。这是因为,我还在北京的时候,领导已考虑了我的职务晋升。新的职位,本来有好几位近水楼台者都垂涎欲滴,然而领导却将此位留给了千里之外的我。这着实让我受宠若惊。说内心话,我在北京进修时就有个打算,即学习归来去文联什么部门的,任个闲职,以便静心专一从事写作。但是,万没料到领导仍将我安排在了政府部门的重要岗位。那些年有句笑谈,说“党委挥手,政府动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这话虽是调侃,但也可以看出政府部门和其它部门不同,必须动手实干,否则,许多事情就无法办成。我在政府担任副秘书长,分管文秘工作,各种公文的起草和审定,以及领导的讲话都要在这个环节上萌发诞生,这架机器的运转情况,直接关系到政府工作的好坏,我岂可懈慢。况且,退一步说,领导如此信任和器重自己,知恩不报非君子,倘若离了这点我连做人的起码良知也没了。因此,我必须撑起工作和家务两个摊子,而家务这个摊子中,照顾病人是本最难念的经。
对于工作,老实说,有多年的工作基础和经验,我并不感到吃力。况且,有一帮文秘人员,只要发挥好他们的作用,也就可以事半功倍。关键在于点拨和指导他们。家务这一摊是我的难题。我必须承认,这方面我的能力很低,应像小学生入门那样从头学起。自17岁初中毕业回到家里,上有母亲,下有三个妹妹,家里洗洗涮涮的事情根本轮不上我。包括我本人的衣服,也是这里刚脱下,那里就有人洗了。做饭,我也挤不进厨房,进去干不了还碍手碍脚的。结婚之后,有妻子操持,洗衣和做饭更与我无缘了。我就这样进入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生境界。一旦介入家务,这才发现昔日生活的幸福,而过去绝没有这种感觉,正可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也。过去,我素有睡午觉的习惯,这里撂下饭碗,那里倒头就睡,在妻洗锅涮碗的催眠曲中入梦了。而今,匆匆弄点吃的,打发孩子吃了上学,又匆匆洗碗,这一切法定程序还没履行完毕,时针已明确指出上班时间,只好匆匆奔赴机关。形容其时我的生活节奏,恰如琼瑶的一篇小说:《匆匆又匆匆》。
这样匆忙也罢,只要能治好妻的病,付出多少我也甘心。然而,不知为何,善有善报这种世理,不给人按日按月付酬,总要等到一定时期,积累多了,似乎才算总账,来一次本息全付。一日又一日,妻的化验结果,总是那么个样子,没有好转的迹象。后来,由于医生从病房到门诊的轮换,才更换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主张把胰岛素逐渐降下去。降了数十天,也还可以,眼看到了中秋节,妻也住了好几个月了,医院考评好像还有一条病人痊愈的轮换率,治愈率的高低和医生的奖金也有关系,因之,医生劝导我们出院。就这样,妻回到了家里。好在出院时,妻的胰岛素已经停用了,只是加大了药的剂量。我还暗暗有点欣喜,后来的事实告诫我,这点欣喜是非常无知,非常可怕的。
出院后,妻按时服药,注意饮食。这远比在医院方便多了。有一段时间,妻的精神还算不错的。时过不久,身体就渐渐消瘦下去。看来病症没有治愈,身体发胖只是使用胰岛素后的外在现象,而离开了此剂,很难维持正常的体质。然而,那会儿对糖尿病的认识,我还在一个浅层次上,仍然被人云亦云的潮流冲击得晕头转向,不敢再用胰岛素,惟恐使用久了,再离不开了。于是,便把治愈的希望放在中医身上。亲朋好友,也无不关心,四处打听有名的医生。只要打听到哪位医生治此病有点办法,即驱车前往。近处的就不说了,几百里之外的县城我们也去过。有一位画漫画的朋友,得知邻县有一位专治糖尿病的医生,立即告诉我,他如诗如画的介绍,至今言犹在耳:一进小县城,看见一个塔,一直往前走,走到塔底下。遵嘱我们驱车前去,很快找到了医师,一次包10副中药,而且接连就去了数次。药服完了,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妻的身体仍然一天天瘦弱下去。我求医的心情更为迫切,几乎每打听到一位医生,我的眼前就升起一道希望的彩虹;几乎每一次求医,我的心头都充满了十分虔诚。可惜的是,我的一片苦心,收获的尽是苦果,无效地奔波,一次又一次宣判我的天真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