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糖尿病的知识,过去我学过不少,接触过不少报刊杂志,但凡见到此类文章,必然要读,而且要设法保存下来。同事朋友也关心着我妻的病,一有什么治疗信息即告诉我,见到报纸也剪下送来。这些都令我颇为感动。
我逐渐懂得糖尿病人要有一个半医生照护。一个医生是指医院的医生,半个医生则是指本人。本人既是病人,也是医生,也要懂得一些关于此病的知识。妻文化程度不高,理解能力有限,要读懂并理解这些知识谈何容易?命运注定,代妻劳作的只能是我。
我学习了一段时间,也知道了不少东西,却仍然把妻的病拿不准、吃不透。可以说,每次住院,每次求医都是自我无能的表现。求医本来没有错,错就错在往往把混进医生队伍的假医生当做真医生拜,结果非但没能治病,还延误了时间,增加了痛苦,实在令人伤心。
我需要下大功夫了。如果长期这么下去,对糖尿病只满足于一知半解,浅尝辄止,根本护理不好我的妻。既折腾了她,也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学习。因之,我准备向此病的纵深挺进。我找来了一本《糖尿病学》,此书有近百万字,厚厚的一本,且像一般杂志那么大,对糖尿病的论述精辟而又详尽。相形之下,我过去读过的内分泌学、糖尿病知识,都浅薄得很了。内分泌学,是指广义的内分泌系统而言,对糖尿病的关照份量有限;而糖尿病知识,多是一些临床征兆的对策,表象的说明多,从中只能知其一,而难知其二。当我打开了《糖尿病学》时,虽然我知道这是医学宝库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但这角落的光辉也令我百般赞叹。我捧读此书,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我在书中攀爬一程,伫步歇足,回首身后,反观我妻,这时候看到的妻绝不是那种病的一塌糊涂的妻。至少,我不能苟同朱院长当时给我的警告:病人已是三期了。
三期病人如何理解?当然是按早中晚而定,晚期也就是三期,三期也就是末日临近的代名词。毋庸置疑,这种说法是朱院长的高明之处。这高明点在于,说出病情严重,才可以捉住家属的心尖子。让你着急和焦虑,更急于求他救治,这还是其一;其二更是狡猾到了极点,既是三期病人,就说明病情危重,救治困难,能否治好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把握。这就为日后留出了足够宽广的退路。这的确是他的精明,可惜他的精明居然化作了高明骗术,倘若把这种精明放在对医学的笃诚钻研上,说不定会有石破天惊的成就。我不能排除朱院长原先有这种抱负,可惜由于少年气盛,血气方刚,傲上而欺下,才被送进了森严的监狱,坐着这岌岌可危的生命之舟在风里浪里颠簸完了黄金岁月。挨近暮年,才有了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权。那些年浑浊的空气已染透了他的身,浸透了他的心,于是,他只能用他那污浊的心来打发时光了,他的精明成了他污浊的帮凶。或许,此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志向,他的心肠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而他的智慧则是他随身携带的裹着蜜汁的凶器。那么,当年对他的整治就是完全正确的,而后来的放纵则是姑息养奸。因为,他所干的勾当才真正是谋财害命呀!过去,谋财害命是和强盗联系在一起的。强盗施暴的动机仅是为了谋财,只有看着谋财要败露时,才不得不凶相毕露,害人性命。而朱院长的举动则是把谋财和害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他只要谋财就必然会害命,而只有害命才能谋财。多么可怕的精明呀!
从新医院出来后,妻的腿还是有些疼。忽一日,我从省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河东什么地方有个糖尿病研究所,治此病有特别的招数。这地方离我家比较远,有100多公里,我怕妻坐车前去经受不住旅途颠簸,于是,便只身前往,先探虚实。在一个幽静的小巷里,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研究所。酒好不怕巷子深,我进入院中就有这样的感叹。这个研究所在一所四合院里,是主治医,或说研究所主任的家。主治医原是市医院的一名大夫,退休后就居家修炼,搞开了糖尿病研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救死扶伤,着实令人钦敬。
我步入诊室,正巧有位农村老人前来诊病。老人发病时间不算太长,还抱着暖水瓶,可以看出口渴难忍。老人陈述病情说是现在好些了,别看我抱着暖壶,可没有喝水,是个防备,以前渴起来简直要命。主治医问,你吃的什么药?答原来吃消渴丸,不顶事,现在吃优降糖。主治医说,你这个病没有好,看起来口不渴了,实际病的破坏也分阶段,分步骤,前一段破坏你的口,后一段又破坏你其它部位了,需要赶紧治疗了!
听了这话,老人立即头上冒汗,连忙说,大夫你看有啥好法子?主治医不慌不忙地说,你别怕,咱还就是有办法。我研制的降糖丸,只要喝三个疗程就可以好!老人稍稍放松,又问:三个疗程要多少钱呀?答:不贵,一个疗程240块,三个疗程720块。老人多时未语,看得出囊中羞涩,带钱不足。沉思片刻,才说那我先拿上一个疗程的药。接下来,老人如表演梁生宝买稻种一样,一层一层掏出了钱。
我听得直想发笑。好个研究所,真把病人研究到家了。老人的病原先吃消渴丸不顶事,是病重,药量轻。优降糖则不同了,是一般降糖药药效的好多倍,显然,服用后已扼制了病痛,怎么能说是病的破坏也分阶段,现在,不破坏口了,去破坏其他部位了?这高超的理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定定瞅着这位主治医,见他圆头圆脑,面色红润,大有弥勒佛的风貌。可惜,人的良心一旦坏了,怎么好的容貌也让人作呕。
顺便往桌上一瞅,放着一本疑难病投师问药指南,还是什么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其中治糖尿病指点的就是此公。我不知道此书是如何出版的?入选的人有什么科学依据?难道仅仅收钱就可以榜上有名吗?金钱的四处泛滥,闹腾得这个世界确实复杂化了,复杂得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憨愚不堪。
我终于有机会发话了。我叙述了妻的情况,问他,这里能化验血糖吗?答曰:不能。
问:能化验尿糖吗?
答曰:试纸用完了。
这么说,他化验的手段还不及我家的齐备。可是,那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效率98%,治愈率70%。既然无法化验,如何判断病人有效和痊愈?不必多问,也不必多想了,又一个活脱脱的朱院长,其道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后不久,我的一位好友又向我介绍中原某地有个专家治糖尿病,并给我拿来刊载那家医院名称的杂志。我看了文章,还生了些前去看看的念头,总想彻底把妻的病治一治。看完此文,我随意将书翻后去,又看其它篇什。蓦然,那个糖尿病研究所的大字跃入我的眼帘,我细细一看,的确是那位弥勒佛医生的姓名。顿时,我哑然失笑,将那杂志扔到一边去了。现在想来,或许中原那家医院是个真的,确能治病,可惜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我无法分清,千里迢迢,耗时费工,我不必前去问个究意了。
《糖尿病学》给了我知识,也给了我精明,我可以按照妻的病情随时调整用药、用针的剂量,也可以分析判断世间的真假医生了,当然,这判断还仅仅局限在糖尿病的领域里。
中言心语:
自己若没有一点医疗知识,就会全部依靠医生。依靠医生没有错,是对医生的信任。可是,时下的医生已经复杂化了,有真的,也有假的。假的非但治不了病,还会增加痛苦,贻误治病的最佳时机。因之,掌握一点医疗知识也是选择和识别医生的需要。
2009年10月9日
柳暗花明
腿疼依然是妻眼前的主要症结。尽管疼痛的程度,没有先前那么严重,可是,一难受起来还是寝食难安。尽管我初步掌握了按摩的手法,可以用此来缓解妻的痛苦,却仍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这小小的痛苦搅乱了妻和我的白昼,也搅乱了妻和我的黑夜。尤其是黑夜,完整的睡眠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夜晚切割的后遗症白天体现的最为明显,头昏脑胀,影响了工作的情绪和效率。
我继续探求制服腿疼的办法。忽一日,我遇上了初中时的一位同学,拉起家常,话题很快到了妻的病。点破病情,她居然说,其母也是此病,而且也曾经腿疼,是在省人民医院住院治好的。我顿时欣喜,回家立即告诉了妻,想携她前去诊治。岂料,一听到住院,妻便嘤嘤抽泣,说什么也不肯去。我知道,反复住院,给她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更何况,还有牛奶场这样的医院,某些时候,不要说妻,就是我也有些谈“院”色变。可是,不去住院又根治不了病,如何是好?住院实在是无奈何的奈何呀!谁说是逼上梁山,逼进医院才恰如其分呀!
妻不去,我只好前去拜见同学的母亲。那是一个下午,屋里光线昏暗,但是那位慈祥老母的谈吐在我胸中洞开缕缕光亮。我问讯了她好多情况,医院的状况,用针用药的状况,以及她刻下的用药数量。那短暂的一小时,我收获颇丰。特别是她服用施尔康的情况,对我启迪更大。糖尿病人有许多营养成分吸收不了,被排泄出去,因此,造成体内微量元素不足。在新医院时,郭大夫的治疗方案中,就在补充微量元素。用液体补,当然不及药物方便,于是,我按这位老人的服用情况和说明书,让妻用上了此药。
这次访病的意义不在于本身的收获,而是,我明白了访病也是学习治疗知识的一个好办法。又一日,我听说机关有位刚在协和医院住院治疗过糖尿病的干部,也前去走访。见到他使我茅塞顿开,他面色红润,体格健壮,没有任何病人的迹象。问之保养办法,是用胰岛素,只是短效和长效混合使用。此前,我也曾从书上读到长效胰岛素,其作用在8-16个小时,长出短效的一倍。但是,其作用较慢,在注射后1小时左右方才发挥作用。所以,单纯使用解决不了饭后马上出现高血糖的问题。混合使用,既可以满足饭后临时高血糖的需要,也可以持续较长时间。从书上得到的东西,没有实践,我也不敢贸然使用。我曾去市医院和地区医院走访,他们都没有用过,只好暂时搁下。这次访病,我从这位病友的实践中得到了真知,回来后,即着手使用。
顺便需要提及的是,之前,已经买好长效胰岛素。临汾城里没医院用过,也就没有此药。我的长子专程去了一趟北京,购回了此药。现在,当然不需要专程去,若有顺路的人,捎回来即可。那时用药心切,经验不足,只好打发长子前去。
长效胰岛素使用之后,开始没有明显变化。半个月后,妻有了血糖降低的征兆,每日化验,也看得出尿糖降低。每每尿糖降低,我就减少胰岛素的数量。几乎隔半个月就需调低一次用量,这是好现象。同时,我仍让妻服用优降糖,以不断刺激胰脏,促使其工作。体内若能多分泌胰岛素,注射的剂量还可以减少。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每日的化验情况,药品用量及病情状况,我均有简要记录,以便针对病情,分析对照,确定用药数量。可以明显看出,一个月后,胰岛素的日用量已经下降了60个单位。我继续细心观察,动脑分析,增强了制服病痛的信心。
初夏的时候,偶有一日,妻没有腿痛,似乎是一种偶然,没敢相信疼病愈痊。二日仍好,三日未见复发。细细回想,近来一个时期,妻的腿病已轻了许多。这才相信,腿疼病是已经痊愈了。哦,这可怖的腿疼,终于别了,离别了!
回顾这段艰难的岁月,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我们举步维艰地跋涉在治病中途的时候,何去何从,问遍大地问苍穹,也问不出个来三去四,只能跟着感觉走,摸着石头过河。
而一旦摸索到了终点,扼制了病痛,此事又显得十分简单。如若站在局外去品评这简单的结果,或许会对那曲折的弯路评头品足,那摸索的过程只能是憨愚地举动。但是,置身其中,谈何容易?即使今天,妻的腿疾痊愈了,要说清楚痊愈的道理也不那么容易!
是使用施尔康的结果吗?与之有关,施尔康的服用无疑补充了妻的营养不足,可是,惟此一药就可以制服此顽症?不尽然!是使用长效胰岛素的结果吗?与之有关,长效胰岛素的使用减少了妻的痛苦,由过去每日注射4次,降低为2次,而且,由于其作用的时间延长,保证了身体的需求。可是,全部功效就因之而生吗?也不尽然。那么,是继续服用优降糖的结果吗?与之也有关,其不断促进和刺激胰脏,使之尽力工作,分泌胰岛素,因而,针用剂量才会逐渐减少。可是,靠此就能根治腿痛?还不尽然。上述诸方面的因素,似乎缺一不可。多种因素的完美结合,才保驾着妻走过沼泽,走出苦难,到达平缓安然的境地。而真正能够明白和恰当使用这些药物,又岂是一朝一夕的易事?其中付出的心血和学费一言难尽。
行笔至此,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正在妻腿疼甚烈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腿疼可能和使用胰岛素有关。那时,父亲正在看一本《蒋经国的家事》。蒋经国也患糖尿病,因为使用胰岛素而导致腿疼。现在想来,这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其中的原委虽然我无法讲清,可是,也让我联想到初去牛奶场住院的情况,开头两天没有用胰岛素,妻的腿痛不是没有发作吗?可惜日后糖尿病加重,搅得我晕头转向,忽略了这个很值得注意的细节。其实,若是当时明白了这个问题,也无法实施。因为离开了胰岛素,妻就无法生存,关键是如何恰当合适地使用胰岛素,既满足体内功能的需求,又不过量过剩,这个分寸是极难把握的。把握的要害是实践和总结,而实践和总结又是以妻的痛苦为代价的。不和痛苦厮磨就无法制服和解除痛苦,这颇似水和舟的关系。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对于医生来说,痛苦是水,惟有痛苦之流才能载浮起医生之舟;对于痛苦来说,病人是水,惟有病体才能载浮起痛苦之舟;对于病人来说,医生是水,惟有医生才能浮载和搁浅病人之舟。是的,医生可以解除痛苦,但医生却是由痛苦培养造就的。
以解除痛苦为己任的医生才是医生;
而以聚敛财富为目的医生则是伪医生!
医生是病人的天使,痛苦的天敌!
伪医生是痛苦的天使,是病人的天敌!
——这莫非就是上苍要我用人生苦旅去索取的真谛?
1994年10月16日至12月11日尘泥村
中言心语:
我用将近两个月的业余时间写下了这些由痛苦走向欣喜的文字。写完了想以《苦旅岁月》为题,的确这是人生一段难忘的苦难旅程。后因余秋雨先生有《文化苦旅》一书,方更名为《枯荣岁月》。《枯荣岁月》更能写照妻几近枯萎的生命重新复苏的实情。我写这些文字,固然是为了经过咀嚼反刍,使我对往事变得更为清醒理智,但更为重要的是要提醒世人,不要重蹈覆辙,陷入治病的误区。
2009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