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没有听到风声,没有感受到寒气,背上的伤处却时时在睡梦中作疼,我醒来两三次。
早晨起来的时候,忙不迭地跑到阳台上去眺望。入眼一片银白——哦,昨夜果然下雪了。
想必,我在暖和的被子里不安地辗转的时候,雪花正在窗外无声地飘落。
茸茸细雪那样均匀、那样安祥地覆盖了田野、道路、建筑,使这肮脏干冷的冬季凭添了多少温柔和美丽。
而那早已断裂、却留在我身体里至今未能取出的两块小小骨头,竟变作百灵百验的晴雨表了。
上月去省二院复查的时候,那个鹤发童颜的教授竟然建议我手术取出断骨。切!亏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忝称“专家”,试想:设若将它取出,它能有何用处?只能先我的生命而速朽;而让它留在我的体内,它将与我终生不离不弃,忠实地为我预报天气。这实在算得是“化腐朽为神奇”了哩!
既有此法物随体,我的人生将多若干便利。比如,能先于别人知道雨雪消息,有预见性地带上雨伞雨衣防身;又或者,我若有兴的话,昨天半夜就可以爬将起来,对着无边暗夜独自欣赏壮观的雪幕,或干脆就去雪中漫步吟哦,谁说我不能写出惊世骇俗的诗篇呢。
所谓教授,无非是书呆子的别称。古往今来,不会算帐、不懂得过日子的法门的,首推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嘛!在对付两片断骨的问题上,他们竟也表现得如此低能。
自从在病床上刚刚能动,就挣扎着写了那篇《车祸》以后,差不多两个多月没动笔写过什么了。这场车祸不仅碰断了我的两块骨头,还碰断了我正在喷涌的文思,使我失去了写作的冲动和欲望。它给予我的影响,实在是深远的。我确知我得到了一个随身“晴雨表”,却还不能确知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不过前几天旅游公司的人上门来谈赔偿,已经给这个伟大的“晴雨表”定了价:10000元。
友人赠我晴雨表,附带又送10000元。活着真是惊险刺激而又惊喜不断,所以千万要活着而绝不能死了。死了,就看不到偌多的好戏了。
心里,早就在盼着这场雪了。没有雪的冬天就象没有奇迹、没有赠品的人生,是枯燥的、虚伪的、丑陋的。
而我又将怎样感激和回报你呢,我亲爱的旅游公司?
平安夜,你吃苹果了吗?
我的手机沉默已久。若说手机的使用频率代表一个人的人气指数的话,那么我的人气近来已跌至十年以来的最低点(我的第一个手机是1997年买的)了。我好象已经离开人群,独自陷入了思想的深渊。
但是仿佛也不总是这样。生活中一些不经意的点,总是会打破你正在逐渐习惯的惯性和节奏。就在今天,我的手机忽然繁忙起来。或者是来话,或者是短信,远方的朋友,终于在这一天不约而同的想起了我,给我传来了各种各样的问候——“平安夜,你在哪里?”——哑然失笑,我当然在家里。“平安夜,你过得好吗?”——托上帝的福,还过得去。“祝平安夜快乐!圣诞节快乐!”——竟是把明天的快乐一并预支了。也有的,转发不知哪来的千篇一律的祝福短信:“圣诞节将至,一个迷路的精灵,它送我一个装着幸福的宝盒,开启的瞬间,幸福撒向看短信的你!”晕!幸亏不是潘多拉的盒子!“当雪花飘落,寒风吹起,才发觉,浪漫的圣诞已飘然而至。这一刻什么都可以忘记,惟独不能忘记你,我最好的朋友!”——窃笑:这种顺口胡诌你当俺能信吗?“圣诞树上耀眼的彩灯,祝福你快乐,平安夜里悠扬的钟声,祈祷你平安,日光从指间流过,圣诞的钟声响起,祝福的心思飘远……”——这个刚刚看着好象有点诗意,却又马上想到并不是特为写给我的,此时全国正不知有多少不相识的人都在低头读着、并转发着这同样的几行字,兴趣也就一落千丈了。就象挂历上的美女明星,长得再漂亮,也不是咱老婆。嘻嘻。
女儿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嘟着小嘴:“跟我同桌的乔小莉收到了三个苹果,可我一个也没收到。”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苹果……”女儿“扑哧”一声笑了:“今天晚上是平安夜哈,妈妈真老土。”呵呵,可不是嘛。我正在心里边团团转着这个平安夜,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把它跟苹果转到一起。我赶紧给孩子削苹果:“不要紧啊,妈妈送给你大苹果,再说,你不仅有苹果,还有平妈妈,应该比你的同学更幸运吧?”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平”字,不论取谐音还是取字义,我这个“平”都透着比“苹果”的“苹”更其“根正苗红”、“名正言顺”。
“平妈妈……嘿,真好。”女儿啃着苹果,开心了。
我是不过洋节的,所以对这些什么“情人节”、“父亲节”、“圣诞节”通通不怎么在意。圣诞节,顾名思义,应该就是耶稣的生日了。但是“平安夜”的来历又是怎样的呢?上网一查,各家说法大致相同,就是说圣诞节的前夜,即12月24日晚至25日晨,基督教徒会组成“佳音队”,手拿诗歌弹着吉它,挨家挨户的到人家窗下去弹唱,向世人报送耶稣即将降生的佳音。这所唱的歌曲原先并不固定,其中有一首名叫“平安夜”的歌一直传唱了下来,所以这“报佳音”的一晚,就称作“平安夜”了。
想来这有点象中国人除夕的“守夜”,不过中国人守夜,是以吃和玩为主要内容,基督徒却怀着宗教的虔诚深夜在人家的窗口下吟唱,于听的人和唱的人都有深沉的享受,好象思想性和艺术性更胜一筹了。
说起中国的文化,人们爱说“三教合一”。三教者,儒、佛、道也。这基督教虽经近、现代几番经营,也在中土打开些局面,毕竟还没有形成后来者居上的优势,想来这些在情人节送花、平安夜吃苹果的人们,大多不是基督教徒,甚至不一定象我这样,认真的查问过平安夜的来历。但是他们过洋节的态度,却是何其认真。我中土各路教主,一般也有生日。佛教有“佛诞节”,孔子的生日也有记载,而且很伟大——“圣人出而黄河清”嘛。却不见有谁给释迦牟尼和孔圣人庆生。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文化传承、不同的风俗习惯,造就了世界上不同民族的不同信仰和不同节日,这本来无可厚非,民族融合、宗教渗透,这也不难理解,让人难受的是,对外来文化和风俗不分青红皂白、囫囵吞枣的效仿,特别是宗教节日,这已经迹近亵渎,还按中国人的幽默将其打扮成“四不象”的怪物。中国人的胃口真大,竟将“平安夜”当苹果吃了!这是绝对中国式的智慧!
基督教徒在寒冷的平安夜里,结伴行走在清冷的雪地上,在人家透出温暖灯光的窗口下小声吟唱,我想他们心里是真正快乐的。但是中国的孩子们在平安夜里吃苹果,即或也有点小小的快乐,那也不是宗教式的平静和深沉,而是终于模仿了一把外国人而带来的浅薄的快意。
但是何须怪怨孩子。此时争先恐后挤进我手机里的,分明都是孩子的爸爸妈妈发来的短信。孩子是善于模仿的,谁说成年人的模仿能力就比孩子萎缩了呢?我先是不想回这些无聊的短信,继而又觉得不礼貌。按中国人的习惯,来而无往,可就“非礼”了。于是我想出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平安夜”短信,准备给朋友们群发回去:“平安夜,你吃苹果了吗?!”
闲聊“京油子。”
这几天闲来无事,在看京味小说,看得有趣,也学京腔来上一段。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
这一民谣,说的是旧时候,京津河北地面的三样特产。天津古称卫,因明初设卫所得名。天津人善侃,嘴甜,得一“嘴子”的口碑;保定人多习武,给人看家护院,免不得狐假虎威,后来当汉奸的也有,博一“腿子”的恶名。你说保定人冤不冤呐!狗腿子毕竟是少数,怎么就能让保定一府背这个名!
今儿有空,先放着卫嘴子和狗腿子,咱聊会京油子。
话说这北京地面,古属幽州,自元设大都,经明、清、本朝,历500年。期间朝代更叠,粉墨登场,锣鼓喧天,兵燔匪燹,不可记述。其地之民,频繁的归顺,多有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那脸色,从谄媚到鄙夷再到谄媚,那叫个快,比川戏的变脸还快。
“油”,就一个字,含义丰富,入木三分。油,有滑、虚、坏、鬼、黑等等意思,您可以细细品味。
这样说,不怕人家说你搞地域歧视么?当然不怕。这里说的“油子”,甭管男女都有,在北京城里也是少数。哪的人民都是淳朴伟大的嘛。
不信您看名著,老舍对京油子有生动描写。在《茶馆》里,老舍先生把老刘麻子小刘麻子写得活灵活现。那刘麻子父子坑蒙拐骗拉皮条卖人肉,无恶不作,到了儿没好下场。老刘麻子给军阀“正法”了,小刘麻子估计也给新政府“办”了。油,也有失手的时候,不是总能占到便宜。
旧京城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三姑六婆咱没见过没领教过。打交道的,多是受过教育有点学历的主。至于家教,那高低参差就大了。不能说所有念过几天书的都有教养。败类多出于斯文。
酒桌上,大伙都喝差不多了,数北京那位老兄嗓门儿最高:咱都(是)哥们!没说的……我的就是您的……咱俩发小,谁跟谁……哥们儿没别的能为,用钱您言语……二三十万的,您甭找别人,找别人我跟您急啊……没等喝完,装醉先钻桌子底下了,人家埋了单还得把他弄回去。等哪位哥们真的去通融点急用,他啪的一拍大腿:嘿!哥哥哎!用钱您早言语啊,真是千不巧万不巧,今儿早上我大爷他干外甥的表……打住打住,往下您甭指望了。
就一说嘴混吃喝的,您真拿他当有钱的主儿哪!
几年经济大发展,把北京地皮炒起来了。拿动迁费在大兴、密云什么的买座小房子,遮风避雨的不说,还能捎带一夏利捷达之类的二手破车。这位,就是这样一车主。可不是嘛,祖上是在杠子房行走的,如今混上车了,改了家道变了门风,不得了!遇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一里地开外就打上招呼了:嘿!那谁,不认识啦!
啊,你不是谁家的那个谁谁谁嘛?厉害厉害,混上车啦!
亏您还记得我,用车您言语!
然后就是上网聊天发帖子,甭管什么场合什么对象什么事情,都往她车上引……。字里行间,这个自豪、这个精神嘿!
您千万别以为她真的肯帮忙,她那不过是找借口显摆自己、顺便揶揄人家。在大中国,知道什么是有车一族的自豪感吗?
唉。谁让咱没车,活该让人家顾盼生姿。
去年俺有朋友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俺不得不去了一下助兴。六里桥下高速,找不着路了,尝问路于一老者。该老儿一嘴的京片子,破蒲扇指东绕西好一番比画。他老人家费事巴力的硬是把俺支到北海去了!混到恁老,诓一外地的!您说说,他图的啥!
图的啥?俺估摸着,跟酒鬼爱喝酒一样,图的就是这口:活该!乡下土财主,进了北京找不着路!先逛北海去吧您!
“京油子”个个都认为自己不一般,跟历朝历代皇上王公贝勒套得上36道弯的亲戚,一不小心就拿自个当颐指气使的格格使了。说话舌头也大,在嘴里来回滚着不让你轻易的听清了,那派头儿一看就是祖上有来头的破落户。其实自家就是一被人吆喝得白天黑夜分不清的主,晚上连没钱的人都回家作饭、看电视了,她还在哪跟头把式的加大夜班,要不明天的一日三顿就没有着落。见了人还愣说是在哪哪哪吃大餐,完了开车上哪哪哪兜的风,准备着把孩子一年几十万送到欧洲哪国去镀金。如此等等。哪地儿没个把财主呢?外籍华人也没听说都是北京出来的。
看到这里,您可别误会,俺绝对不觉得上大夜班丢份,劳动人民最光荣嘛。就是不要有那样一种阴暗心理,非要在网上、坛子里装个有钱人才心满意足。或者是看着谁过得比她好,就不忿,百计的踩倒了别人去抬高自己,直叫人纳闷儿这是为什么。分析来分析去,大约是骨子里极度的自卑心理所致。其实也怪可怜的。
那位说了:您这北京话,怎么混着地方口音,听着不大象啊。嘿,这不就是学说吗。“京油子”这一说,也是先人传下来的,咱就是学唱京戏的那什么“票友”,闲来没事,拿“油子”票上一把。象不象,您凑合听呗!
调侃归调侃,这结尾,就得正经说事了:北京几千年文明,几百年都城,好玩意好传统多了。即便是简陋窄巴的小胡同,也沉淀了很多厚实的平民文化,让人起敬。比如,京味小说就很耐看。至于京油子么,对不起您呐,打扫一下扔垃圾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