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沉静、忧郁的小圆脸,那个半倚着古松的娇小身影。不,想要说的不是这些。这个浮躁的时代,每个角落里都充斥着过剩的真假美女,我的眼光和审美早已在不断的强刺激下变得麻木,甚至失去了辨别美丑的能力和兴趣。让我惊疑不定的是她小脑瓜里飘忽不定的思想和幻象:有时,月下静物般朦胧和美好,有时,雷霆电光般让人震惊。
6月26日,晋中文学工作会议如期召开。第一天的报到、寒喧、开会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来自各县市的文人们就分组乘车踏上了采风的旅程。
榆社是第一次来,处处都透着新鲜,加之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很少,所以我差不多没有注意到坐在我身旁这个沉默的女孩子。虽然就她的容貌和气质来说,已经是非常的不俗。上车落座的时候一眼扫过,她穿着一件纯白的套头针织衫,一条白底的真丝裙子,上面疏疏的几朵粉色百合花。纤腰一握,既简洁又清爽。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可爱的圆鼻子、圆下巴,略窄的额头,这些都跟她那双圆眼睛非常的相配,显出一种和谐的美。整个给人的印象,正象她裙裾上那朵雨后初开的百合花。心里掠过一阵通常对美丽女性的赞叹之余,我甚至没问她是哪的。我觉得县域内很少能有这么优雅的女子,她也许是从省报或者市报里来的小记者吧。
车到禅胜寺,大家下得车来,或围着寺外的三座古塔琢磨,或索几本佛教资料翻阅。渐渐地,人群聚到了正殿里。我们这个组,女士居多。大家轮流着在佛像前敬香跪拜。同车的朋友喊我也到佛前磕个头保佑点什么,我笑笑走开了。我是不信任何宗教的人,从来不曾在木雕泥塑前屈膝。我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孤独的。踽踽步出大殿,又看到了美丽的白衣女孩,心里不由得一动。
大殿外是个宽阔的月台,月台前,赫然一棵挺拔的老松。
这松,树干径粗过米,且十米高度之下绝无旁枝斜蔓,笔直径指苍天,只在树顶有一翠盖如亭,令人惊奇之余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这种傲岸、这种气度,只能在日精月华所凝的自然物身上看到,区区百年寿命的人类是不能有这种气派的。记得一进寺门的时候,和尚就介绍说这是一棵唐松,已有千年之龄了。但是此时它给我眼目的又一次冲击,却绝不仅在于它本身:此刻,那个白衣女孩避开了喧嚣的人群,独自靠着它正在冥想什么,这苍劲的古松跟娇小美丽的女孩、树干上粗糙的鳞片跟女孩身上质地细腻的白衣,都恰恰构成绝妙的对照。松,固然是自然的造化,而佳人倚松,何尝不是大自然的又一神来之笔!我屏住呼吸对着她(它)悄悄地按了两下快门。树,没有察觉;女孩,也没有察觉。风清如水,人淡如菊。人树两倚,恍若梦境。她(它)在想什么呢?
会议很快结束了。没有更多的机会跟参会的朋友们认识和交流,我回到了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而那个白衣女孩,也一如平时在人流中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些美丽女子一样,除了带给我瞬间的审美愉快而外,很快被我淡忘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主办方一个朋友送了我一本榆社作家的合集《看着你,我的榆社》。会议带回来的资料很多,加之几夜不曾好好休息的积劳,我迟至昨天晚上才翻开这本书。终于,我在子夜的灯下看到了这篇《我在榆社》。
看到第二页,我就迫不及待地翻回来找作者名字了。被文字的狂飙冲击得有点发晕的脑袋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张玉——原来就是她啊!曾坐在我身边、曾在禅胜寺倚松冥想的那个白衣女孩。粗心的我曾跟一个年轻而卓越的灵魂(仅从这篇散文推断,我想她当得起这个评语)比肩而坐,却错过了深入探讨的机会!
我把台灯的光调到最大,循着锋锐的文字,循着超脱凡俗的思想不知不觉的堕入了文字的深海。
她的文字,怎么说呢,冷里暗藏着艳,有种峭拔,又有种妩媚,有种目中无人的孤傲,不容人亲近,又有种心底流出的抑郁,叫人爱怜。她兼有张爱玲和张晓风的文字风格,细腻处不让花鸟缠绵,奔放时又有如云雷奋发,表述出于常人想象,她却又具有她们所没有的狂傲凛冽之侠气,仿佛可提三江之水灌荒旱之原。她写的是心情文字,并没有借古喻今、旁征博引,但是在狭小的空间里,她已给我们营造出奇诡的色彩、深邃的意境。我又想起在禅胜寺我看到她倚着古松静思的那一幕,想起缭绕在她眸子里的蓝天白云……她和那树,怪不得看起来是那样的反差又是那样的和谐。树老成精,是情理中事。它站在那寂寞寺院里承接天露、独参造化到底是已逾千年了,可她呢?她是个年方二十多岁的年轻生命,她的额头上尚无一丝命运之笔抹过的细痕,就只能说是天赋“异秉”了吧!
“你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独自走在这里,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榆社县象我一样,虚妄而又迷惘,颓废而又荒凉。也许正因如此,我是它的子民,它是我的家园……它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唯一没变的是它的沉默。我想它是在等我,正如地坛之等史铁生,它也在守候我,守候我长大,守候我成熟……这个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于是我施施然走出台前,一路上裙裾摇荡,轻舞飞扬。”
好一个“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好一个“我想它是在等我”!透纸而出的这种目中无人的自大和宿命,靠什么来让人心服呢?但是就是这个疑问,牵引着欲罢不能的读者循着她的思路一直走去,要看个究竟。
“我仿佛又看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上元夜,榆社县最寒冷的冬季里,十八岁的张玉在街道彼端回过头来,向我凝望。她目光冷厉,白衣当风,象一个银色幻影……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身,雷厉风行地向前奔走。那些雪白血红的岁月在她脚下大块大块地裂开,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的往事碎片发出绝望的呼喊,而我在街道的这一头蹲下来,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渐行渐远的青春年华……”
“谁的孤独/袭我暗香/谁的暗香/飘过我少年时光/……我的流水/我的天堂/我的开满殷蓝玫瑰的/黑色山岗/那是谁家寂寞女郎/日日夜夜/日日夜夜/独自忧伤……”
看到这里,谁还能不服吗?!
请原谅我大段地引用她的原作,我实在太喜欢她的文字了。她的不同寻常的个性和才华,她用普通文字为我们营造的超现实的情境和魔幻般的色彩,都使我惊诧、感动,奇怪莫名。这篇散文让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一个美丽的白衣女孩,也让我这颗在俗世的挫磨里变得有了些粗糙的心,重新泛起一种微妙的伤感,重新思量起在同样的夜幕掩盖之下,不同的人,不同的心灵,不同的造化和不同的文化。
张玉在文中用了极优美细腻的笔触写到家乡的“东河”,写到蜻蜓的近亲“豆娘”,写“如果你不慎惊扰了它,你便会看到一朵纯黑的花儿腾空而起”。“我觉得这名字比蜻蜓更富诗意,一想到这个名字,我眼前就会出现那灵物翕动纯黑的翅膀随风翻飞的模样,然后幻化成古老的京剧里哀怨的青衣挥动长长的水袖且歌且舞,身姿柔曼,眼神微妙。”
这样的感动和怀旧也断不了在常人的的脑海里掠过。但是把它们捕捉到纸上化为唯美的文字,这却是一般人无心去作或者难以作到的。这就是张玉高出世俗众生的地方吗?
显然不是。隐藏在这些玲珑的文字背后的,还有一颗与众不同的心灵。它在冷漠的人间落落寡合、徘徊来去,它始终在执著地寻找着什么。
我感动着张玉的文字提供给我灵魂的这点短暂的休憩,感动于她在远天远地旁若无人地发出的生命呼唤。这个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孩子,她是个精灵啊!她是因为什么落到凡间再不能离开的呢,她为什么失去了飞翔的纱衣,却还保留着天仙般的容貌和天籁般的声音呢?她梦想将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楼,在院子里种一棵高大的梧桐,这样就可以“在夏季的傍晚听到树叶落地时清脆的响声”,还想沿着乌黑温暖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走到白发苍苍,走到三生石上开满了大丛大丛雪白的花朵,走到有一个人告诉我,下一辈子还爱我。”
在这浮躁的俗世里,所有孤高的灵魂不可避免地都是寂寞的。卿本佳人,谁是才郎?什么样的才情和什么样的温柔才可以包容和匹配这才华绝代的白衣女郎呢。我不想过多地听到她的故事,不想打破她用容貌和文字给我营造的这种意境,只奢望:当她梦中的小楼落成的时候,我能在庭院里为她种一棵生长神速的梧桐,夏季的傍晚,当她沿着乌黑温暖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下去的时候,在她身后发一两声桐叶坠地的脆响……
榆社是片古老的大地,旧石器时代就有远古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它的沧海桑田之变一直有人类的目光印证,它的文明史与整个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一样古老。五千年啊!它的地底深埋着史前动物的化石,它的天空弥漫着没有被工业文明锈蚀的灿烂阳光。就在这个地方,才女张玉横空出世了!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的名字必将缀满珍宝,闪耀于中国文坛。
昨天晚上读完《我在榆社》,感动莫名,遂写成这段文字,以记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