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古人受传统道德观念的支配,往往形成极为固执教条的思想体系,干出十分激烈的事情来。如豫让之忠、聂政之义、庞涓之鄙,都是登峰造极、动人心魄的。更有许多壮举足以惊天地泣鬼神,足以彰扬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精神,令人读来或拍案惊奇,或心废神弛,然而却很少有读者会去效仿。现代人坐在明亮宽敞的书斋内品茗观书,对于那些发生在遥远古代的酷烈史实,宁愿以欣赏古代流传下来的珍贵艺术品的心情去品鉴把玩,决不可能耗费大力气和大代价去仿造一只。内心深处,其实真正的想法是:“这些流芳千古的人们何其愚也!”
人,到底应以勇士的方式去死,还是以蝼蚁的方式继续的生?二者相比,何者为佳?
人,到底是一种灵魂,还是只是一种吃喝拉撒的动物性的存在?为什么人类文明从冷兵器时代发展到电子航天、信息时代,今人却越来越缺乏古人那种追求理想、恪守道义、为真理献身的大义凛然?物质的营养越充分,思想的“钙”就越缺乏。这是一种必然呢,还是一种可悲哀的错误?
之二
吴起是个较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其思维及行为更为接近现代人的逻辑,有着浓重的功利主义色彩,而在当时,他却是个三次不见容于人主的悲剧人物。彼有令柏杨先生拍案惊奇的可“死后复仇”的“无人能及”的智慧,却又会糊里糊涂地坠入公叔的小小圈套,显示这个文武双全的知识分子在攻防杀伐、治军理政等具体事物上虽然智勇过人,然而心直口快、胸无城府,却无识人之能,最终只能被宵小所乘。其实,中国的史实一再表明,掌握人、控制人、识别人的能力远比卓越出众的具体才能更加重要和优越。掌握了前者,即如学好了武术中的“太极”,在格斗中,无论对方是如何有力,都可以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这个道理,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之三
“司马光曰”,是原书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作者从自己的立场、观点出发,去评论史实,褒贬是非,从中不但透露了作者自己的个性,也显示了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深深的思想烙印。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偏激也有,荒谬也有,自相矛盾也有,中肯的确乎很少。而与之相比,“柏杨曰”就十分精辟,犀利,说古论今,句句打动人心。而且柏杨先生文风幽默,运笔流畅,语言生动,读来有思想、文学双重的收获与享受,令人不得不发“江山代有才人出,今人何不胜古人”之叹。
但是理怕反想。以我思之,柏杨先生高度赞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并花费三年时间译为白话,主要肯定的还是司马光整理史实,裁剪芜杂,梳理归类的这一番功劳,对“司马光曰”,他是大不以为然的。由于“臣光”已死多年,不必担心会引起论战,所以柏杨先生以独步古今的气势,纵横捭阖,嬉笑怒骂,任意批点,把“司马光曰”驳得体无完肤,终使“柏扬曰”成为本书中更为精彩的部分。如果司马老先生九泉有知,得知自己耗心劳力,皓首穷经写来专供御览的大作竟被千年后一穷儒译为百姓语言,流传于民间,且“柏杨曰”竟代“司马光曰”而生辉,不知会作何感想?
之四
人是万物的灵长,有着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在“社会”这架庞大的机器中,人们纷至沓来,占据不同的位置,又默默地撒手而去,让位于后来者。除非是圣者、贤者、大奸大恶者,很少有人能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痕迹。然而历史的基石却是渺小平凡的人民。即以人体比喻,则圣贤奸雄可比人的骨骼,而肌肉、血液却是平凡的人民。任何一个人,要是看不到后者,只看到前者,那就等于看不到活生生的人,只看到坟墓中一具枯骨。
然而,换一个角度而言,小人物确实是可悲的。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与“社会”无数次的碰撞、交叉中,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只有社会能选择人,人却绝无可能选择社会。任何人(即便是天才英纵的伟大人物)都有平凡的一面,也都有渺小的可能。人们,有的占据高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的身冒矢石冲锋陷阵血染沙场,决非命运的必然。正如普通沙滩中会有金子埋藏一般,平民阶层也有着无数的杰出人物。不管是自甘沉沦还是囿于命运,在人类的任何发展阶段,任何生命形态之下,这种情形皆不可免。只是大自然的精华永远有待于开采,而人的生命只是一个过程。生命一旦老去,才智也就永无机会。人类的悲哀,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