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正是天气已冷、暖气未送的时节。我正蜷缩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话玲声忽然响起。接听,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自我介绍他叫谁谁谁。
“谁?”开始的时候,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飞速搜检脑海里的记忆,这个名字仅在我高中时的学生生涯里出现过。但是,也仅仅是出现过。与这个名字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农家子弟朴实的面孔。除此之外,无他。我们既非一个班的同学,也没有任何过往。何况,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但是确实就是那个人。他在这个突兀的电话里向他二十年前的中学同学求助,说想请我代笔一篇艺术感悟。这才知道,他在高中毕业、离开那个中学美术小组以后,一直没有放弃画画。现在,他的油画作品已经走出国门,要到英国一家艺术画廊里展出了(天啊!)。负责承办此事的人,让他写一篇艺术感悟,他于是想到了我。辗转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我的电话。因为时间紧迫,明天下午就要带着作品动身赴京,于是不揣冒昧,只好在得知电话号码的第一时间就给我打来了。他在电话里说:“我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语文就不行,从来就写不好作文。何况已经毕业这么多年,现在立马逼着我要什么感悟,你说我怎写,只好找你了。”
说实在的,我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就有点佩服了他。且不说一个学习一般、相貌平平又毫无背景的农民子弟,蜗居太行山一隅,生存尚且不易,却能二十年如一日追求油画艺术,最后终成大器的这种精神,使我联想到一株落叶乔木生长在海拔很高的峭壁上或者一尾大鱼游弋在很浅的泥汤里的那种艰辛,就说他肯于开口求助于一个从无过往、近乎“素昧平生”的人,这也就相当的不容易。自忖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自己的话,就没有这样的思维,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这,也许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是成功与失败的原因之一吧。
当然这个请求也把我吓了一跳,只能是极力推辞:
“哎呀,你怎么会想到我呢。我虽然也学过几天画画,但是我学的是国画,不是油画啊。说到写东西,我也是这么多年没有提过笔了。我怎么能写得出呢!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是让我写砸了,岂不耽误大事!”
这绝不是顺口敷衍,我说的都是老实话。我的业余生活,除了翻几本不入时的老书看看之外,没有其他。时间尽有,我也不是凉薄之人,不乏救人急难或者帮助一个二十年前的中学同学的热心。只是,我担心自己不懂油画又久疏笔墨,这样的事情,即便心有余也是力不足的。
不想对方在电话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行,我知道你肯定行!你在学校里,作文写得那么好,每次你的作文都是范文,贴在各个教室轮流展示。你这样的水平要是写不了,还有谁能写得了!”
晕特!这位仁兄把中学作文的意义随意拔到如此高度,且如此不容置疑、理直气壮、得意洋洋,真让我顿生啼笑皆非、百口莫辩之感。百忙中想起一句有些不伦不类的俗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再说你不懂油画没关系啊,我不需要在这篇文章里讲什么色彩和技法,我只是想写下我在创作过程中,对自身和外部世界的一种感知,想写出画画对于我生命的特殊意义。这样吧,今天太晚了,你构思一下,明天上午我去你单位找你,再给你说道说道,你按我的意思一写,就成了。”
二十年前的高中同学果断地挂了电话,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别人,就心安理得地去睡觉了。我却半天回不过味来:这都哪跟哪啊!
高中同学……油画……英国画廊……明天上午……
想了一阵,脑子里云山雾罩地,没酝酿出一个字来。看表,已经子夜时分。管他!明天事明天了!且睡今天这一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一如往日。按时到班,处理了些手头的工作,正待翻看当日的报纸,办公室门口赫然出现了一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憨厚朴实的面孔,还是那个敦敦实实的农民身板,连那个板寸头都一模一样,想假装认不得都没用:债主上门了!
老同学的脾气就象农民一样直爽:“咱实在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好来求你了。按说写这个文章最好看看原作,这不是没时间了嘛,俺把作品的照片给你带了些来,你看看,找找感觉。”
我一边翻看着手头的照片,一边听老同学东说西说,也怪,真象当年构思作文一样,脑子里灵光一闪,思路有了!而且还随之涌起一种久违了的写作冲动。我赶紧打断老同学的磨叨,让他先去办别的事情,我这会动笔写,一个小时后,他来拿稿。
“不过写得好与不好,可就是水平问题了!你不能怪我啊!”当然忘不了谦虚一句,也是预留后路的意思。
“只要你肯写,水平绝对没问题!”老同学怀着对中学作文高手的绝对信任,高高兴兴地走了。
迫不及待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提笔去追刚才脑海里的思路。这一进入,真的找到了二十年前写作文的感觉(哈哈),只觉得才思奔涌,笔酣墨畅,更不用苦心推敲,费力雕饰,转眼之间,一篇千字小文一挥而就。题曰:《梦幻的世界》。看表,时间刚刚过去了半小时!
在地下又转了两个圈子,只觉得意犹未尽,摩拳擦掌的还想再写点什么……写作给人带来的快乐,不是此中人,实在是难解其中味。而我,已是二十年久疏此种快乐了!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啊!一时间甚至痛悔起来:为什么天天闲着,除了读书就是看电视,从没想起来写点什么呢?
老同学很守时,踏着钟点如约而来。从头至尾看了《梦幻的世界》,不由得大喜过望,说写得太太太太太……太好了!完全是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了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只是,没时间了。他得赶紧去把这个稿子制作出来,下午,就带去北京了!
“等我回来了,再请你吃饭,答谢你啊!”行色匆匆的老同学一把抓起稿子,塞进随带的一个破手包里,一如他突然的出现一样,又突然的消失了。
“谢……呵,我还想谢你呢!”我在心里暗自咕噜了一句。谁能想到,二十年前的中学同学派给我的这篇“命题作文”,就是我此生的第一篇“作品”呢!
哪里看过一句话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梦幻的世界》既是写作的缘起,那这篇记载其始末的文章可不可以题曰《青萍之末》呢?愿与有识者商榷!
附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