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总结人生的不同阶段着实有理。果然“四十而不惑。”
人生的前半段正如潜水。眼前鱼龙混杂,奇景纷呈,扑面而来,不及细看,唯知咬牙屏气拚命向前钻刺。行至中年,犹如浮出水面,眼看大江茫茫,不舍昼夜,心知人生无常,逝者如斯,把那热扑扑的心儿不觉灰了大半,才来得及从头回味,果然历历在目,得失全知。由此便进入了“不惑”的境界。
“不惑”的境界并非虚无、颓唐、止步不前。我的体会,“不惑”恰是第二次生命的开始,是本能生活和智慧生活的分野。仿佛把荒芜的心田整束打理好,种下了一方碧绿的春韭。只要你是个辛勤的耕耘者,你随时都可以从这畦自留田里收剪。韭者,宿根之物,随剪随生。剪之不尽,生之不完。自奉之余,尚可略献数茎于人前,不亦乐乎。
蝉蛹之梦
在炎热的夏日里,蝉蛹赫然是餐桌上一道美味的菜。初婚时常到部队探亲。黄昏的冀中平原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借一束束手电的光柱捕捉蝉蛹的人们。
——题记
请不要用手电照耀我、不要用目光追逐我、不要用手指捕捉我——我,既不时尚,亦不沧桑。我的造型、色泽、动态都只能告诉你们,我是一只蝉蛹。
树梢上无数只蝉在激鸣,树根下无数只蛹在萌动。而我,只是正缓慢行走在树干上的这一只蛹。
夜幕似一张网漫天罩下,隐约的河床上随时都有淙淙的水响。我累,我渴。不,请不要用水声诱惑我。我是一只幸运地躲过了抓捕的蛹,我是一个听到了水响却无暇停步去畅饮的饥渴的生命。我贴着粗糙的树干一点点爬着,心里一股劲的想着夜风中那轻轻摇晃、浓淡相洇的树梢。只有站到那里,我才能唱心里的歌。而你知道在我短短的一生里,想唱多少歌吗?
时间哦,时间。树皮这么涩,也是让时间的利齿啃过了吧。这疤痕样、沟壑样的竖纹,就是时间的流水冲刷出的水槽。我不是千年之树,蝉的生命很短很短。我这一生,注定只能有一次酣饮——那清甜的晨露此时方在最高的枝头由月光、水汽和夜风合力酝酿。我是蛹,所以我得忍耐很多,我得放弃很多。我爬着爬着,渐觉轻盈。讶然回顾,背上已生出翅羽。
深蓝色的夜隐去,代之以淡灰色的黎明。哦,一起一伏凉快的晨风中,我望见了朝阳的那一线深红。天门为我洞开,仙乐为我合奏,光明为我訇然铺展,那一线深红,也瞬间长成了一个美丽的赤色圆。天哪!缀满枝头的,是生命的晨露——圆润、晶莹、繁密。这些,都是我的吗?!我一生中这唯一的一次华筵!我坐在树之巅,坐在天堂的椅子上饕餮。我的沉默由此终结,胸膛里迸出压抑不住的歌声。我不是蛹!我是有翅的蝉!从现在起,我要高唱,以竭尽全力的热情,以高八度的声音,在我的天堂,我的天堂,我的天堂……一直唱到生命的终了。
直到秋风吹起的时候,留给树下翘首以待的人们,一个透明的蝉蜕。
行者与野花(致芳儿)
有人说,你是田野里一朵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自然生长着的小野花。
我惊异于他的想象,脱口而出:象!因为你黑黑瘦瘦从未施过脂粉的小脸儿,有着野花那种毫不炫耀姿色的自然和朴素,而你那个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小牙的生动笑容,也仿佛使我闻到了久违的、来自月色朦胧的田野里的那芬芳。
我闭上眼睛,看到自己是一个疲惫的行者,踏着月光从远处走来,就在我虚无消极的时空里与你邂逅。你知道我爱花,尤其爱这不假雕饰自在地摇曳在清冷夜风中的小野花。我想把你摘下,收入我沉重的行囊,好让我在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闻一闻你苦涩的清香。
然而我没有能伸得出我的手。对美的企及仅仅是一种想象。水一样清凉的夜风和山一样沉重的良知,都在瞬间摇撼我的迷幻醒来。我惊觉:我的行囊里竟收纳不下你,收纳不下这朵轻灵纯洁的小花了!
芳儿,我悲哀啊!
我已不记得我是从何处走来,那或明或暗的路上都下过些什么样的雨、刮过些什么样的风。我又是把我曾经有过的与你一样的善良和纯真交给谁带走了。是那阵叮叮咚咚的雨?还是那股呜呜咽咽的风?灵魂的定律有悖于物理——交出去的越多,背上的行囊越重啊!当我和你在月下邂逅,看你轻轻摇曳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走不动了……
我断续的叙述有如细雨落满了你的花瓣,你静默含笑的倾听消融着我沉甸甸的伤感和悔恨。这单瓣的小野花何可小觑——若她愿意,简直可以托举着我五颜六色的灵魂飞升,并在如小溪般轻柔流淌的月光中洗成初始的那个美丽的纯蓝。
我,还能作回草丛深处的那朵安静的勿忘我吗……
2006.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