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固尝以夷狄主中国矣,而小人终不杂于君子,彼废而此不废焉。至于两俱废,而后人道之不灭者无几矣。拔浊流而清之,将谓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于小人,而道遂喪。道大则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嫌其隘,譬之治津涂者,无迳隧而任人之行,则蔓草遍于周行,而无所谓津涂矣。其位,君子也;其职,君子也;其饰文物以希当世者,君子也。而钱刀嚚讼之声,习而闻之;役父谇母之色,狎而安之;则廉耻丧于天下,而人无以异于禽。故曰:将引小人而纳之君子,实夷君子于小人也。小人杂于君子,而仕与同官,学与同师,游与同方,婚姻与同种姓,天下无君子,皆小人矣,中国皆夷狄矣,可胜痛哉!有王者起,无仍朱温恶清流之恶;名世兴,无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坤于不毁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焘自谓恤弱民而惩贪虐,以伸其气,自以为快,而无知者亦将快之,要为夷狄駤戾之情,横行不顾,以乱纲纪、坏人心,柰之何世主不择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于天子之阙、大吏之廷、告守令者,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无告者也。奉公有式,守宪有常,守令犹以苛敛残虐枉抑之而无所忌,此其人见守令而惴慄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阙、登大吏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诏行,而奸猾胁守令以横行,守令且莫敢谁何,乡闾比族之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为喘息者哉?若夫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尔,宽假奸顽而与相比,则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无忧也,其害于拓拔氏之世已著见矣。而君子所甚恶者尤不在此。逆大伦、裂大分也,奖浇薄而导悖乱也,贱天之所贵、夷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则君子之所甚恶也。
夫人君诚患守令之残民与?则亦思其残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恶也,何以大正而小不能违。夫流品不清,而纨袴、赀郎、胥史、驵侩得以邀墨绶;铨选不审,而辇金、怀绮、姻亚、请谒得以猎大邑;秉宪不廉,而纠参会察施于如水之心,荐剡吹嘘集于同昏之党;皆教贪奖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则女谒兴,宦寺张,戚畹专,佞幸进,源浊于上,流污于下,其来久矣。腥闻熏天,始从而怒之,假手于告讦之民以惩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恶用天子与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曲,渐以流毒于郡邑,无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伦、持大法,以激浊扬清而弗伤其忠厚和平之气者,焉用此为?
〖一三〗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
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乃永嘉之乱,能守先王之训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张氏于河西;若其随琅邪而东迁者,则固多得之于玄虚之徒,灭裂君子之教者也。河西之儒,虽文行相辅,为天下后世所宗主者亦鲜;而矩薙不失,传习不发,自以为道崇,而不随其国以荣落。故张天锡降于苻秦,而人士未有随张氏而东求荣于羌、氏者。吕光叛,河西割为数国,秃发、沮渠、乞伏,蠢动喙息之酋长耳,杀人、生人、荣人、辱人唯其意,而无有敢施残害于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窃一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纲维而莫能乱也。至于沮渠氏灭,河西无孤立之势,拓拔焘礼聘殷勤,而诸儒始东。阚骃、刘昞、索敞师表人伦,为北方所矜式,然而势屈时违,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尝有乘此以求荣于拓拔,取大官、执大政者。呜呼!亦伟矣哉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此昉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废绪;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战之凶危;贱士耳,而可以折嗜杀横行之异类。其书虽不传,其行谊虽不著,然其养道以自珍,无所求于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则与姚枢、许衡标榜自鬻于蒙古之廷者,相去远矣。
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道存乎人,而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虽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忧也。
〖一四〗
营阳弑,庐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环任诸弟以方州,而托国政于彭城,非但以为不拔之基也;顾瞻兄弟,不忍为权臣所屠割,相奖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保本支;衰世之君能尔者鲜矣。不然,营阳废而己兴,岂不早忧奸人之援立以加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则彭城之伏罪以废弃,彭城之不仁也,于帝何尤焉!
义康之入辞也,唯对之号泣而无一语,义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义康奉顾命之诏,刘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御天下。义康而无篡夺之心乎?即不能执湛以归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绝之;方且爱湛弥笃,而不自敛约,义康之心,路人知之矣。或曰:“义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倾险导之,义康固可原也。”亲则兄弟,尊则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谢咎于人之诱之也哉!扶令育谏文帝以保全义康则可矣,欲使召还而授以政,是亦一刘湛也,其见杀亦自取之也。
〖一五〗
当其重也,则孔子之车,颜渊无椁而不可得也;当其轻也,则天子之尊,四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谢灵运、范晔彫虫之士耳,俱思蹶然而兴,有所废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轻哉!何昉乎?昉于司马懿也。
王敦、桓温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志而终以授首;傅亮、谢晦、徐羡之甫一试其凶,而身膏鈇钺;而灵运、晔犹不恤死以思偾兴,唯视天下之果轻于一羽,而尫夫举之无难也。范晔之志趋无常,何尚之先知之,其处心非一日也;灵运犹倚先人之功业,而晔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县命于其佩刀之下,险矣哉!萧道成、萧衍之佹得也,灵运、晔之佹失也,一也。大位之轻若此,曹操所经营百战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马懿昉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祸乱不已,君臣之分义不立,故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异志,必有道矣。爱名器,慎选举,以重百官。贾生曰:“陛尊、廉远、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几于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声外内,句使知惧。”故圣人之作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学也。子曰:“不占而已矣。”谓不学也。拓拔丕从刘絜而欲谋篡,梦登白臺,四顾不见人,使董道秀筮之,而道秀曰:“吉。”此以占为占,而不知以学为占也。允曰:“亢龙有悔,高而无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学为占,而不于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无所谓吉,得之谓也,无所谓凶,失之谓也,无所谓得失,善不善之谓也。然而圣人作易以前民用者,两俱仁而有不广,两俱义而有不精,时位变迁而争之于毫末,思虑穷,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协乎贞,则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
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呜呼!知此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一七〗
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简故疏也。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为简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见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法为然哉!
〖一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
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必奔矣。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故善谋者,未有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协而鸣也哉!
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者之谓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虜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薉,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闲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