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当其时,所可资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雒中旧用之士,习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矫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竞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壶、陶侃,固端严劼毖之士也,导固引壶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宋尝病其纪纲之宽、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绍圣、建中靖国屡惩屡改,而宋乃亡。锻铁者,急于反则折。褊人憾前图之不令,矫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无事之天下,而况国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时乎?
且不但此也,汉末尚声誉,而曹操矫之以严;魏氏急名实,而司马矫之以宽;彼皆乐翘前人之过,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乐附于已。当导之世,王敦尝用此术矣;其后桓温又用此术矣;所以进趋利徼功之人而与为逆也。导唯无此不轨之志,故即因为革,从容调御而不自暴其能,夫导岂无頵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管夷吾,则其不袭王衍诸人之荡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恶知其不服膺陈頵之谏而特不露其锋铓尔。有当世之略者,好恶不激,张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时,而怪其弗能为也,愚者何足与深言邪!
〖七〗
王弥劝刘曜都雒,曜不从,弥以是轻曜而背之。弥,盗魁之智耳,恶足以测狡夷之长算哉?石勒视刘曜而尤狡,张宾之慧,非弥所能测也。勒在葛陂,孔苌请夜攻寿春,据之以困江东,勒笑之,而从张宾北归据邺。勒横行天下,岂惴惴于纪瞻者,然而知瞻可胜,而江、淮之终不可据以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纪瞻与相持,不以雨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气、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也。天气南徙,而匈奴始彊,渐与幽、并、冀、雍之地气相得。故三代以上,华、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枲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刘聪之臣有刘殷者,论史者或称以为贤。殷饰女以进于聪而固其宠,不足比数于人类者也。故其言曰:“事君当几谏,凡人尚不可面斥其过,况万乘乎?”论者以为贤,则且为谄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实,殷虽不足比数于人类,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几谏者,既以不忍伤恩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侧,谏虽不切,而娓娓以继进,父母虽愎,亦无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终必从之;非君之进见有时,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过,无安危存亡决于俄顷之大机,旦过而夕改,无过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惊,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贻九州亿万姓百年死亡之祸,待之宛转徐图,虽他日听之而悔无及矣。父母之过,即有导谀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势不张,其徒不盛,其饰非簧惑之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觉,彼未能结党强辩以折我。君而不善,则聚天下之僻而辩、巧而悍者,称天人、假理势以抗我;而孤忠固忧其不胜,微言如呐,夺之者喧豗,而气且为夺矣。凡此数者,谏父母易,而谏君难。处其难,而柔颜抑气、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颜色,此怀禄固宠之便计,其为小人之道也无疑。况乎君臣义合,非有不可离之去就哉!
刘聪凶暴嗜杀,殷以是为保其富贵之计则得矣。以献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誉于天下,其术巧矣。本不足与深论,而邪说一倡,若苏轼谏臣论之类,师其说以为诡遇之术,君臣之义废,忠佞之防裂矣。
愍帝
〖一〗
愍帝之西入长安,必亡之势也。刘聪虽去雒阳,石勒虽去江、淮,而聪在平阳,勒在邺,雒阳已毁,襄、邓已残,勒一踰河而即至雒,聪一踰河而即犯关中;长安孤县于一隅。亘南北而中绝,二虜夹之,旋发而旋至。张轨远在河西,孤军无辅;李特又割据巴、蜀,而西南之臂断;天下所仅全者江东耳,而汝、雒荒残,则声势不足以相及;贾疋、索綝、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顗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义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东之犹可为后图也。
长安、自汉以来,芜旷而不可为奥区久矣。聪、勒之不急犯而据之也,以其地之不足恃也。名之为天子之都,而后刘聪欲固获之矣。帝不入关,长安未即亡也。当其时,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阳虽生蔓草,而陈、汝、蔡、邓犹凭楚塞以为固,东则连寿、泗而与江东通其津梁,西则连关、陕而与雍、凉、系其络脉,此率然之势,首尾交应之形也。使愍帝不舍中州,而权定都于陈、许、宛、汝之閒,二虜之不敢即犯辇毂明矣。疋、綝怀土而挟之以西,人无能与争,而但思逋散,则不亡何待焉?故嗣兴于丧乱之余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处危地以徼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倾也。
夫夷狄亦何尝不畏中国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为其所获,而后知中夏之无人,不足惮也。苻坚自将以趋淝水,高纬亲行以救晋阳,皆以自速其亡,况素不知兵、徒以名义推奉之愍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挟天子为孤注,而诮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势,徒败人国家,岂有救哉!
然则肃宗拥朔方一隅之地,与天下相隔绝,何为而成收复之功邪?曰:禄山悍而愚,已据长安,意得而无远志,轻去幽、燕而丧其根本,是朝露将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聪与勒各据狡兔之窟以相淩压,方兴而未戢,岂孤立之势所可敌哉?势因乎时,理因乎势,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败也。
〖二〗
职官贱而士去其廷,封赏滥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权轻,物无与劝,而忠贞干理者羞与匪人为伍,其情中涣,此成败之枢机,持之不谨,则瓦解而莫能止。陈頵谏琅邪以金紫饰士卒,符策委仆隶,非所以正纲纪。其言得矣。虽然,天下方乱,人心愈竞,死亡相枕,益不厌其荣宠之情,天子蒙尘,夷盗充斥,乃躁人得志以求名位之时也。重抑之,力裁之,项羽刓印,而韩信、陈平闲行亟去;张元、吴昊斥于韩、范,而导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韩、陈,狡不加张、吴,乃以効于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盗贼而有余;守頵之说,抑无以敛躁动之人心而使顺于己。
然则术其穷乎?曰:此非立法于宽严之两涂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于功,则人以功为尚矣;急于位,则人以位为荣矣。俭者,先自俭也,让者,先自让也,非可绳人而卑约之者也。其为崛起而图王,则缓称王、缓称帝,而众志不争。其为承乱以兴复,则缓于监国、缓于继统,而人心不竞。汉高之战成皋也,项羽一日未平,则一日犹与韩、彭、张、吴齿,故韩信请王,终夺之而不敢怨。光武听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乱方兴。帷幕翼戴之臣,骤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贵,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竞贵;更始之廷,人衔王爵,则关内侯、骑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呜呼!得而成,失而败,成而生,败而死,宗族县于刀俎,乌鸢睨其肉骨,奋志以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此志皎然与天下见之,则必有尘视轩冕、铢视金玉之心,而后可鼓舞天下于功名之路。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与大臣之志明,则天下臣民之志定,岂恃综核裁抑以立纲纪哉!倚于宽,倚于严,其失均,其败均矣。
〖三〗
愍帝诏琅邪王睿为左丞相,南阳王保为右丞相,分督陕东西诸军,令保帅西兵诣长安,睿发江东造雒阳,此危急存亡相须以济之时也。琅邪方定江东,不从北伐,视君父之危若罔闻,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虽然,以纯忠盛德之事责琅邪,而琅邪无辞;若其不能,则愍帝此诏,戏而已矣。
帝之于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统,义不足以相长,道不足以相君。其为皇太子,非天下之必归心,而贾疋等之所奉也;其为天子也,非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綝之所扳也。琅邪承八王之后,幸不为伦、颖、颙、越之争,繇王导诸人有观时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远也。曾是一纸之诏,丞相分陕之虚名,遂足以鼓舞而折箠使之者哉?名为愍帝之诏,实则索綝、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为君,以王导诸人为辅,而恬然唯綝与允之令以奔走恐后乎!
綝与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时者,道也。使二子拥愍帝于长安,而不舍秦王之号,与二王齿,且虚大位以俟有功而论定;则犹可弗使孤危以免帝于俘虏,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勋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贪佐命之功而不自度也,是以其亡无与救也。元帝闻长安之破,司马氏已无余矣,南阳王僻处而日就于危,不足赖也,然后徐即王位以嗣大统。读刘琨劝进之表,上下哀吁,求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犹劝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浅人所可与知也。
〖四〗
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横行天下,杀王弥如圈豚,背刘聪如反掌,天下闻其名,犹为心惕;而一为卑诌之辞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晋阳,疾下西京,坐收汾、晋而安辑之,豈为人下者,一为屈巽之辞以诱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于勒,密禽于唐,在指顾之闲,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败竄,艰难辛苦已备尝矣,而一闻谀言,如狂醉而不觉。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元祐诸君子,且为蔡京所惑,勿仅以责之骄悖点奸之浚与密也。
〖五〗
建大业者必有所与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专任之,则乱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于江东,王氏赞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祸,则使王敦都督江、湘军事,其祸源矣。
王氏虽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于寿春者,纪瞻以江东之众捍之于淮右,相从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辑宁江、湘,奠上流以固建业者,则刘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则陶侃矣;平陈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夺其权而踞其上,左迁侃于广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効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于荆、湘者,刘弘推诚不疑,有以大服其心尔。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后有登天之梦,而苏峻之乱,踌蹰不进,固将曰专任侃而侃且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杀其兄而不恤,侃则输忱刘弘而不贰,其贞邪亦既较然矣。侃之不得为纯忠,帝启之,敦又首乱以倡之,而侃终不忍为敦之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岂晋之利哉!
俱起之臣,虽无大权,而固相亲暱;新附者,虽权藉盛,而要领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测。故萧、曹与高帝俱兴,而参帷幄、定危疑,则授之张良、陈平;握重兵、镇重地,则授之韩信、彭越;新附者喜于见信,而俱起者安焉。韩信曰:“陛下善于将将。”此之谓也。元帝怀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远之,幸王导之犹有忌,而敦之凶顽不足以饵人心使归己,不然,司马氏其能与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为,内乱作而外侮终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六〗
受谏之难也,非徒受之之难,而致人使谏之尤难也。位尊矣,人将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谏者也;权重矣,人将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权者,非能谏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权重而能逊以容人,可以致谏矣,而固未可也。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于干理,于是乎怀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谏之心,而当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见人之不我若,则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与吾等,而有所长则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见吾之长,则自有长马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计之善,固有其理显著,人各与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顾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于善者矣。抑有谋之协,虑之深,而辞不足以达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挥斥而见长,在彼者迟回而见绌者矣。然而君子所乐闻者,非必待贤智多闻之能为我师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专思一理、顺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彼且闻我之恢恢有余,献其所长,而恐摘以所短,则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阔浅鄙之讥,以资我之笑玩,而抑虑我之蒐幽摘微,以穷己于所未逮,则夙夜之怀忠,必不能胜当前之恧缩。我即受之,而彼犹欿焉恐其不当。此教人使谏之难,君子之所虑,而隐恶扬善、乐取于人之所以圣与!
隗瑾之告张寔曰:“明公为政,事无巨细,皆自决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损聪明以延访,则嘉言自至,何必赏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