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如洗,夜风掠过黄河平原,泛起了一股令人舒服的泥土的清香。刘爷爷设宴为淳空接风。失亲之苦,令淳空伤感万分,不禁使他打破戒条借酒浇愁。老人命小童取出琴来,命小兰弹曲给振华解闷。小兰满脸娇羞,款款坐到琴前,调弦按微,玉手轻轻一划,清新活泼的板头曲《剪剪花》就扑面而来,淳空心头的凝重为之一变。一段板头曲过后,小兰抬头瞅着淳空轻轻一笑,手腕再抚,《高山流水》的名曲便倾泻而下。
淳空不自觉地从袖里抽出笛子,凑到嘴边,一时琴笛合鸣,令人忘忧。刘爷爷眯眼静坐一旁,似乎完全沉浸在如水的音乐之中。一段水乳交融的音乐过后,小兰娇羞地瞅着淳空,似要诉说什么,却不知如何打开话匣子。由于在寺院里习惯了满是同性陪伴的日子,甫一与异性接触,淳空也极为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直望那轮缺月。
太好了!刘爷爷如梦方醒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我老头子也来献献艺。”说笑间,接过淳空的笛子,理了理胡须,径自吹了起来。淳空只觉得老人的曲子有些陌生,笛声高亢,犀利如矛,催人奋进。
“唉!”老人突然长叹一声,仰头念道,“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飘零雨打萍。‘九·一八’以来,倭寇等昔日小国都蹬鼻子上脸,欺辱到了家门口,九朝古都洛阳已经失陷,听说不日就会渡过黄河,兵犯潼关,辱我泱泱中华、古都长安啦!”
淳空和小兰募地被老人的悲怆所感染,呆坐一旁,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啦?”小兰终于起身笑道,“爷爷!振华哥哥回来了,你不是挺高兴吗?怎么尽讲这些伤心的事呢?”
刘爷爷这时从思绪中醒来,笑着说:“你看我老糊涂,净捡这些事儿败兴。来!来!兰儿再弹,让我们好好饱饱耳福。”
小兰于是重新坐下抚琴。琴声淙淙,但刘爷爷的感叹,淳空再也无法从心间挥去,内心像落了一块铁块似的十分沉重。
在刘宅勉强住了几日,淳空遂以重回洛阳提出辞别。老人倏地睁开眼睛,端详了他一阵道:“你想报仇?”
淳空咬了咬嘴唇,没有出声。
“有种!”老人点了点头,激动地说,“不愧是昊天的儿子。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淳空问。
“先不告诉你!完事后必须回来。”老人捻须笑道,“有一件喜事等着你呢!”随后,老人吩咐下人准备了些干粮细软等一类的东西,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淳空便与刘爷爷、小兰等人一一告别,跃马东去。
过了黄河,已是日暮,雷声隐隐,风撩起尘灰烈烈扬扬。想到今日便要露宿野外,淳空不免十分焦急。好在他登上土坡时远远望见坡下白杨树里藏着的一间土屋,便觉心安,疾驰而去。
到了屋前,他上前叩门,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迎了出来。“阿弥陀佛!”淳空双手合十道,“老施主,小僧是行路之人,能否借您的宝地避避雨?”
老人眯眼打量了淳空一阵,笑道:“快请。”
雨这时噼噼叭叭如炸豆一般落下。老人倒了碗水递给淳空,叹道:“没想到居然碰上高僧了!”
淳空羞赧地摆摆手说:“小僧浅陋,何敢妄谈大德。”
老人笑眯眯地说:“现在不是,将来终会是的。”
将来?淳空望着老人,欲言又止,将来的事有谁能说得清呢?
老人从屋内端出两碟菜和一盆稀饭,搁在案桌上,说道:“饭菜粗陋,若不嫌弃,就请高僧将就吃吧。”
淳空忙起身谢过。
吃饭时,老人问:“师父,要去哪里?”
“洛阳李家村。”淳空随口应道。
老人眯着眼,高兴地说:“俺娘家也是李家村人,今天可算是遇上老乡了。”
淳空一愣,居然这样有缘!
难得有高僧到访,老人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她把自己的遭遇悉数讲了一番:丈夫死得早,膝下留有一子,自己独自抚养。如今终于长大了,也还孝顺,就是整天在外与一帮狐朋狗友溜达,至今还没讨上媳妇等等。
淳空漫不经心地问:“老施主可认识刘昊天?”
老人眼睛倏地一亮道:“当然知道啦!那可是个大善人呢。俺妹子就是嫁到他家的呀!”
淳空惊喜地问:“可是姓李?”
“正是!”老人高兴地说,“师父认识她?”
“听说而已。”淳空诺诺应道。心里不禁狂喜,二姨娘竟还活着?看来此次回洛阳,终于可以见到一个家人了。记忆里二姨娘人很好,曾亲手给自己做过鞋。只是觉得自己未给刘家生下一男半女,在爹面前不敢高言。但她和娘处得好,两人以姊妹相称,无话不谈。
雨呼呼啦啦地下了一夜,当夜淳空就借宿在老人家里。淳空只想早日回到老家一探究竟,所以在老人家中歇息一晚之后便告辞离开了。等到他想牵马之时时,却不见马的踪影。昨夜明明是栓在院子里的!淳空扭头四望,四周哪儿有马的影子?心里不禁一颤,本想问一句,但瞅着老人幸福的神情,只得悻悻作别。
薄暮时分,淳空终于回到了故土洛阳。记忆中宽大繁华的街道,早已不见。街上逼仄破败,到处是日本兵,他们三三两两地盘查着路人,稍有怠慢就枪托相加。淳空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寻找多年前的家。终于在绕过一个街角后,见到了记忆中门前的大槐树。可惜它已不再繁茂,半边树身似已枯死,只剩下半边歪斜着撑在夕阳里。
淳空奔过去,摩挲着古槐粗糙的树皮,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儿时的光景。儿时他经常与小伙伴在树下捉蟋蟀斗蛐蛐,或者手持弹弓比赛射树叶……而现在,它却像一位被遗弃的老人,孤独地守望着断壁残垣的家院。
十年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淳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缓缓坐到青石阶上,凝望着断壁残垣、蓬蒿乱草,心头不禁漫过一层深深的悲凉。
记忆中家院是雄伟的,雕梁画栋、气宇轩昂。记忆中,娘的头发很黑,眼睛湿湿润润的,像澄澈的潭水,娘一笑脸上便会现出一丝月牙来。娘教他吹笛,淳空肚皮小吹不动,娘就教他如何养气。在这个院子里,娘像一只大蜜蜂一样领着他这只小蜜蜂,飞来飞去……可现在,娘的尸骨已寒,而她唯一的儿子仍是懵懂不知。淳空起身,来到院中的石井前,俯身往下看,井水深邃而清幽,泛着神秘的光芒。这是生养自己的水呀!爹喝过、娘喝过,童年的自己喝过。淳空解掉辘轳上的井绳“扑通”一声放桶下去,然后打满一桶上来。阳光下井水温润透明。淳空俯身,小心地掬起一捧准备一饮而尽。
“小心有毒!”身后突然冒出了声音。
淳空心下一惊,抬头望向乱墙间,只见人影一闪,他便忙着飞身追去。待到近时,只见蓬蒿扶摇,竟空无一人。他只觉蹊跷,怅然转回,再俯身仔细端详那桶水,怎么会有毒呢?噗!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定睛一看是师兄送的玉观音。阿弥陀佛!淳空忙伸手将玉坠拾了起来。
菩萨依然宝相庄严,但座下原本亮闪闪的银饰顷刻间黯成了黑灰。淳空心下一凛,一脚踢翻了水桶。这哪里是水,完全是杀人的毒药啊!
淳空郁郁地坐回台阶,泪水再次涌了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抬头望,夕阳渐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