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换票之日。
换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淳空清楚地知道换票的重要性,他临走时叮嘱旺财守好寨子,严防鬼子摸营。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弟兄押着宫本樱子,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黑龙屿。
黑龙屿,地处猛虎岭西边,两面为塬,无遮无拦,中间一条河夹道而过,屿后则是黑苍苍的伏牛山林莽,因为地势隐蔽,易守难攻,历来是换票的最佳选择地点。淳空精心计算过,日本鬼子的机枪和三八大盖射击距离也不过三里地,而在这个射程之外,则绝对是安全的。交换人质的具体地点就在河床的一片淤坝上。
一行人赶到黑龙屿时,恰好正午。一个弟兄悄悄上前报告:“敌人果然已于两个时辰前赶到目的地,并且在两边的山上安置了机枪手。”
淳空点了点头问:“你们准备妥了吗?”
那位弟兄“嘿嘿”地笑着说:“请大哥放心,管保安全!”淳空满意地点点头。宫本樱子这时扭头愤恨地盯着淳空问:“那个女人对你就那么重要?”淳空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那边,几个日本兵抬着个担架向黄土屿中心走过来,他们遵照规矩没有配枪。淳空带头迎了上去,双方在百米开外停了下来,然后各派出两人到对方阵营接人,以示公平。
两个日本鬼子走过来冲宫本樱子一鞠躬,搀起她就走。宫本樱子回头狠狠地盯了淳空一眼,走了过去。与此同时,那边两个弟兄抬着担架直接跑向河边。此时,河的上游飞快地荡来一只木筏,几个弟兄见状,迅速将担架抬上木筏,转眼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八嘎!”突然,日本鬼子那边有人骂了一声,便全部趴在了地上,淳空一行也赶紧趴下。嗒嗒嗒!鬼子的机枪这时疯狂地扫射起来,地上溅起了阵阵泥花,逼得人抬不起头。叭叭!随着两声清脆的枪响,鬼子的机枪立马失了声响。这是事先埋伏的弟兄放的暗枪,淳空在制定计划之时便进行了周密的部署。来不及细想,淳空等一跃而起,趁着间隙,迅速撤离了毫无遮拦的黄土屿,钻进了密林中。
抬回小兰,发现她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大家不禁为她的伤势担忧。她的身上爬满了火烧的燎泡,半边脸上蜿蜒着一只丑陋的红色“蚯蚓”,人已是奄奄一息,哪里是昔日如花似玉的兰妹?
淳空心如刀绞,含泪请了一位郎中上山诊治。郎中查了伤,连连摇头道:“凶多吉少!”淳空拱手道:“请先生一定救活妹子,小僧身无长物,必当以死报答!”
郎中为难地摇头道:“现在无药可治呀。”
淳空想到了草药。但草药得现挖现配,如果是一般的伤,倒也罢了,现下烧伤如此严重,草药的药效肯定很难保证。
正自踌躇,大婶上前道:“淳空师父,你先采些草药用上。俺去城里一趟再想些办法。”
淳空心里一动,说:“现在洛阳城里到处都是鬼子,您一个人去多危险呀!”
大婶笑了一下说:“我这老不死的人,没人想动我的啊!放心吧。”
旺财自告奋勇说:“俺陪大婶去。遇上鬼子老子就敲了他。”
“那正好。”淳空说,“就让旺财陪您,相互也有个接应。”两人随即下山去了。
淳空在林子里采挖了一大抱地榆、大黄和黄连等草药,熬汤让一个女眷为小兰擦洗伤口,然后又煎汁喂下。小兰一直昏睡不醒。淳空紧张地来回踱步,一帮人束手无策。一声鸡鸣撕开了沉沉的夜色,天边渐渐出现曙色。突然外面有人喊:“二爷回来了!”
淳空惊喜地跑出来。只见大婶和旺财从山道上匆匆奔来。
旺财拎着个包袱,得意地冲淳空晃了晃。进了屋,将包袱交给郎中。郎中打开包袱,只见里面露出了一堆西洋药的盒子瓶子罐子。郎中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道:“难得难得!有了这些兴许有救!”
那就请先生赶快诊治吧。淳空焦急地说着。
旺财这时跟出来冲淳空笑道:“师父放心吧。妹子一定不会有事。”
淳空不禁奇怪地问:“真有你的。你们怎么弄到药的?”
旺财笑了一下说:“我和大婶扮作夫妻,进城。到了一家茶馆后,大婶便上前和老板说了几句。那人便给我们沏了茶,起身出门去了。我们茶还没有喝到三泡,老板就笑眯眯地提着药包回来了。老板交给我们一把小推车,我们扮了一回淘粪工又出城了。”旺财说到这里大笑道:“那些守门的鬼子见了我们直挥手,催促赶紧离开。”
淳空听了不禁赞叹道:“好精明的人呀!”
这时,郎中从屋内走出来道:“药已全部用上了,能否醒过来,全凭天意!”
淳空的心抽搐了一下,进屋来探望,大婶正陪坐床前垂泪,见淳空进来,忙抹掉眼泪道:“放心,妹子吉人天相,会醒过来的!”
淳空换过大婶守在床前,看着昏睡不醒的小兰,不觉万念入怀,心如刀绞。佛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真正参透的又有几人呢?大婶几次催他去休息用饭,都被他拒绝。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陪在心爱的人身边才觉得踏实、放心。不知不觉间他伏在床沿间做了个梦:梦里小兰站在一株芭蕉树下,冲他招手,笑靥如花。淳空高兴地奔过去,牵着小兰的手,可小兰转身就不见了。“兰妹!兰妹!”淳空焦急地大声呼喊。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拉了一下,抬头一看,就看见了小兰清澈明净的眼睛。忙使劲掐了一把胳膊,疼!不是梦!小兰果真醒过来了!
“振华哥哥!”小兰轻声叫道。
淳空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激动之情难以言说,他甚至发疯似地大喊,借以发泄多日的苦闷。大婶闻声跑进来,来道了小兰床边。
小兰轻轻拉住大婶的手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记得自己已经死了的啊!”
淳空激动地说:“这怎么会是做梦?你看我掐自己。”说着又使劲掐了一把胳膊,故意扮鬼脸,龇牙咧嘴。
小兰舒心地笑了,她的笑容虽然看着有些别扭,但在淳空眼里依然是那样的灿烂!淳空悄步走到案桌前拿走了镜子。镜子是忠诚的,但有时也会是一把刀,对病痛中的女人而言,此时镜子的作用无疑是后者。
大婶扶着小兰,轻声安慰她。小兰斜依床头,幸福地点着头。“振华哥哥!我想洗把脸。”小兰腼腆地冲淳空说。
“好好!”淳空连忙出去打了一盆水,端了过来。
小兰羞涩地欠身,准备梳洗。“哎呀!”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掀翻了铜盆。
“怎么啦?”淳空急切地问。
小兰的眼睛缀满了泪水,半晌没有吭声,她的双肩在剧烈地抖动。淳空猛然明白了:小兰一定在水盆里见到自己被毁的容颜。
真蠢!淳空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大婶这时安慰道:“妹子,没事的。淳空师父那里有传世秘方,一定会让你完全恢复的!”
小兰渐渐停止了哭泣,她抬起泪眼勉强地笑了一下,竟又昏了过去。郎中进来诊了脉,不住地摇了摇头说:“这次恐怕只有靠神仙保佑了!”
淳空的心“咚咚”直跳,他赶紧来到菩萨前燃香祈祷,祈求菩萨保佑。突然,一个弟兄跑过来说:“师父,大婶让你去一趟!”
淳空连忙跑过去,刚要进屋,大婶却笑吟吟地从屋里出来说:“兰儿刚刚醒过来了,精神也好,让你稍后进去。”
淳空欣喜万分,猛然觉得大千世界为之一阔。此时,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太阳又会冉冉升起。淳空猛地想起那天与小兰一起观览日出的情形,不禁在心里默默地祈求菩萨保佑兰儿能够很快康复,两人能再次牵手,饱览河山秀色。
这时,大婶招呼他进屋。淳空挑帘进屋,看见小兰居然已经起床了,坐在椅子上,冲淳空羞涩地笑。她画了妆,仅是半面,另一半藏在秀发之后。淳空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又见到昔日美丽端庄的小兰。
小兰笑了笑说:“振华哥哥,我想问,你那天知晓了凤笛中的秘密了吗?”
淳空含泪点点头说:“拿是拿到了,只是让妹子如此受苦,我心有愧疚。”
小兰闻言,咬了咬嘴唇,良久道:“那解开秘密了吗?”
淳空摇了摇头。
小兰柳眉紧蹙,低头思虑不语。稍后抬头说:“振华哥哥,能否将那两句诗诵一遍?”
淳空于是将那两句诗小声读诵了一遍。
小兰手捻发辫,口里喃喃有声,良久拍手道:“有了!”
“什么?”淳空惊喜地问。
小兰轻轻地笑了笑说:“你能否先告诉我这几句诗分别是谁写的?”
“你是考我的吗?”淳空笑着问。
小兰点头笑道:“就算是吧。”
“有李白的‘何日平胡虏’,有杜甫的‘国破山河在’,有许浑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淳空回答。
“不错!很全面。”小兰点点头,继续问:“你说许浑和白居易比,谁更有名气?”
“这还用说,当然是白乐天了!”淳空答道。
小兰慢条斯理地分析道:“老爷熟读诗书。一定知道李白、杜甫和白居易代表唐诗三大高峰。而白居易作为豫籍诗人,妇孺皆知。老爷在这里却唯独没提,说明了什么?”
“有道理!”淳空兴奋地叫道,“继续讲。”
小兰微微一笑道:“振华哥哥,你能否将这几句诗写出来。”淳空立即抓起桌上的毛笔,抽出一页纸,将那几句诗誊写下来。
“好书法!”小兰赞叹道,“又歪着头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淳空望着纸上的诗行,懵懂地摇了摇头。
小兰拉着淳空的手说:“你站在这边来看,这些诗行状似什么?”
“何日平胡虏,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国破山河在,
王师北定中原日。”
淳空驻足良久,半响扬起头问:“你不会说它像塔楼吧!”
“聪明!”小兰赞道。
淳空惊讶地望着小兰,一脸懵懂地问:“快讲,别卖关子了!”
小兰沉吟了一下,正色说道:“白居易,满师塔。”
“满诗塔!”淳空兴奋地问,“是伊水河畔白居易的陵墓吗?”
“对!”小兰肯定地说,“摘李、杜的诗句是要把我们引向白居易。同时‘满’、‘师’两字藏在诗中,诗行像塔。一定就是要传递这个信息!”
淳空的心里霎时充盈着巨大的喜悦,恨不得马上生出翅膀飞到香山白居易墓去。
“振华哥哥!你为什么不问,令尊用陆放翁的诗句是什么意思呢?”小兰问。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淳空抬起头轻声吟咏,两行热泪禁不住滚落下来,爹是在期盼我这个儿子,有一天能告诉他抗战胜利的消息。
小兰望着淳空的泪眼,“扑哧”一声笑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振华哥哥,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情种!”
淳空的心怦然一动,此时此刻感觉自己体内波澜涌动,逼迫他非得对小兰说些什么。他不禁轻轻地走过去,颤抖着拉起小兰的手。
小兰的半边脸上,这时也显出一丝红晕。她凝视着淳空说:“振华哥哥,李易山《南朝》有诗‘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你看我美吗?”
淳空紧紧地咬住嘴唇,使劲地点头。小兰笑了笑道:“那你,能亲我一下吗?”
淳空小心翼翼地上前,望着小兰半边如玉的容颜,轻轻地亲了一口,就像亲吻一只绝世的珍宝,生怕稍不留神便会碰碎似的。他的嘴唇碰到了一丝湿湿咸咸的东西,淳空已然分不清那是小兰的,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