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空整理了一下僧衣,正欲前行。咴!道旁传来一声短促的马嘶。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风嘶鸣,它的鬃毛和尾巴剪得很短,阳光下暗红的毛皮闪烁着油润的亮光,只见它不断用厚实的嘴唇拱扯着地上的一具尸体,显然那是它的主人。
阿弥陀佛!淳空默念了一句佛号,心头涌出一层如水的悲凉。可怜呀!他重重地叹了一声,然后把那些尸体一一拖到土坡下,和土而葬。那马侍立一旁,垂首敛尾,状如默哀。
葬完尸体,淳空起身抚了抚马的鬃毛,马用温热的嘴唇直拱他的手。好有情意的畜生!淳空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叹道:“愿送贫僧一程吗?”吁!骏马昂首长鸣,扬蹄而立。淳空大喜,飞身上马,捋缰直奔孟州。师父叮嘱他下山后,先去那里拜谒一位姓刘的老居士。
黄昏时分,驻马黄河边。夕阳下黄河金涛翻滚,气势磅礴,只见一群赤身露膀的壮汉正在烟水影里将一艘大船斜斜地撑过来,浑厚的号子声震人心扉。
船到泊头,淳空随着渡客牵马登船。但觉凉风拂面,视野宽阔,可见山门之外,真是别有一番情趣。难怪古人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怡然自得,恍然觉得斜刺里有目光不时袭来,一扭头,不禁呆住。左近站着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润泽,长相俊美,眉宇间竟难掩几分英气。淳空冲他笑了一下。少年也礼节性地冲他点点头,启齿问道:“师父,这是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淳空笑着说。
“既是佛门弟子,何不在庙里一心参佛,四处乱闯做什么?”青年含笑诘问。
“这个……”淳空没想到会招人抢白,一时语塞,顿了顿说,“佛曰云游顿悟,参佛何必拘泥于形式呢?”青年没有吭声,移眼眺望远方。
船至中游,船身随着水势簸了一下。淳空只觉身子似乎被人轻轻靠了一下,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向河里。好在他反应机敏,一把抓住了船舷上的一根木棂,但人却悬在了船外,脚下踩着湍急的浪涛。淳空长年在山上修行,本是十足的旱鸭子,如果跌进河里,就麻烦了。危急中,船工伸来一只桨,将他拖上了船。
不会是谁给自己使坏吧?淳空惊魂甫定地上了船,暗自寻思。身旁忽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如马呀!”扭头一看,是适才与自己搭讪的少年。此刻他正站在船舷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骑乘的那匹枣红马此刻也昂首船舷,宛若一位迎风傲立的将军。
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而上,淳空想上去与他理论,但猛地想到人家也可能是无心之举,只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刚出门就往河里掉,真是罪孽!又转念一想,佛祖当年不是常到尼连禅河边洗浴吗?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躬身使劲绞了一下衣服上的水滴,心底居然泛上了一层淡淡的快意。
弃舟登岸时,天色已近黄昏,只能在岸边的村街就宿。村街不足一里,但得了舟楫之便,也热闹繁华。酱坊店铺、米行酒肆,沿街铺排,样样不缺。淳空找到客店,小二热情地上前抢过马缰,仰头高呼:“净房一间。”
吃完饭,要了热水,淳空关起门窗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一路风尘,也着实想好好休息一下。突然,外面似乎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处戛然而止。淳空不由生疑,暗暗跳出澡盆,换好衣服,一个箭步趋至门外,却空无一人。恰逢此时,小二拎着个茶壶“咚咚”地跑上楼来,满脸堆笑地招呼道:“客官,要茶吗!”
“放屋里吧!”淳空闷声道。小二进屋将茶壶摆在桌上道:“客官慢用!”转身出去时,两个伙计进来收拾了澡盆。
怪气!淳空来到桌前倒了盅茶,浅浅呷了一口,踱步窗前,“吱呀”一声推开窗牖,只见清空之中一勾银月,正静静地泻着清辉。远处的树叶、屋脊上,都闪现出一片圣洁的光泽。十年了,爹、娘他们都还好吗?等拜过刘居士,自己就可以回家见爹娘了!想到这里不禁兴奋异常,折身从包袱里取出竹笛,对月而歌。笛声如溪,淳空的思绪也随着笛音飞回到了洛阳老家。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真是个多情的小和尚!”对面窗户处斜倚一人,突然冲他笑道。声音虽轻,静夜里却清晰灌耳。
淳空定睛一看,正是船上遇见的少年,不觉兴味索然,索性闭了窗户,和衣而卧,不觉间入了梦乡。夜半一个黑影闪进了房间,四处乱摸,似要找寻什么东西。嘡啷!似乎被凳子绊了一下。黑影一愣,转身就逃。刚窜到门口又被什么撞了回来,抬头一看惊住了:淳空什么时候合掌立在门口!“阿弥陀佛!施主半夜来访不知为了什么?”黑影并不做声,后退一步,便猛扑过来,不料却被淳空一脚踹到了地板上,半天没有爬起来。
淳空掌过灯,撩开他的面纱一看,却是店小二,他正趴在地上“哼哼”。不禁笑道:“这么晚了,不会又是给贫僧上茶吧?”
小二不住地叩头道:“大师饶命!大师饶命!”
“你笨手笨脚的到底想干什么?”淳空喝问。
小二满脸通红地说:“是……是想向小师父借……借件东西。”
“一件东西!”淳空惊讶地问,“出家人四大皆空,能有什么东西令你们上眼?”
“就是……就是师父夜里吹弹的那只笛!”,小二哆嗦着说,“有人想让小的借去看一看。”
“谁?”淳空问。
小二勾下头,顿了顿,说:“这个小的不敢说。”
“不说是吗?”淳空伸出罗汉手在他锁骨处轻轻一掐。小二当即龇牙咧嘴连连告饶,说:“我说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淳空眉头一皱,不由想起了昨天在船上和窗口遇见的那个无聊的少年。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淳空好奇地问。
“五块大洋!”,小二哆嗦着说,“不过还没拿到手哩!”
瞅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淳空不禁觉得既可气又可笑,挥手道:“你去告诉他,本僧的宝贝甭说五块,就是五千也休想拿走。去吧!”
小二哆嗦着爬起身,冲淳空战战兢兢地拱了拱手,一跛一跛地出去了。瞅着他的背影,淳空不禁一乐,心想刚才那一脚真是高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