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一山先生的书中,在写曾国藩编练湘军那一章中,专门插叙了几个关键人物。一是江忠源,湖南新宁举人,郭嵩焘在北京介绍给曾国藩认识的。他早些时候为了保卫家乡,曾组织乡村丁壮用于防御,这是湘军最早的依托。
还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即罗泽南。萧先生说:“他的道德学问,确实是有数的人,”很早养成明道救世的精神。“后来湘中书生,从戎拯难,立勋名于天下,大半都是他的学生……况他老先生又亲自领兵出马,大小二百余战,克城数十,最后还是战死的呢。”
罗泽南,着有《西铭讲义》、《小学韵语》、《读孟子札记》等书,后人辑有《罗罗山遗集》。从湘中的宿儒到血战的名将,他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他是出身耕读之家的湘军元老。早年常以松香照明,或藉荧光攻读。应科举之余,他也习武善拳术。早在咸丰元年,太平军围攻长沙,他就脱颖而出。稍后与塔齐布并称,成为曾国藩的左右手。曾国藩回乡奔丧时,他已编练有少量湘勇。遂以之为基干,以道义相号召,再行招募稳步扩展而成。
王定安《曾国藩事略》,大体上是战报的说明连缀。里面对此特别人物——罗泽南,用笔妥帖温恭。
湘军和太平军的战役战斗,双方胜败之机常常是命悬一线,其阵地阵营在激战中,打得随时都可能全盘崩溃,防线也随时可能松动。双方的大将,相继阵亡,双方无论怎样善战的名将,都有失手败北之可能。
这样的局面之下,也有令人惊讶的奇迹出现。每有关于罗泽南的战况战报,几乎都是胜利、破贼、退敌、挥师突进……仅就此书所记载,他是湘军方面的福星福音,对方的丧报丧期。似乎无论怎样的危机他都能突破,无论怎样的困局他都能化解。
“罗泽南破贼于城陵矶”,“罗泽南率师北渡”,“罗泽南克通城县”,“泽南破贼于贵溪”……攻击九江之时,曾国藩乘坐的指挥舰被太平军包围,仓皇突围中文卷荡然,曾氏欲自裁,又是罗泽南调小艇接入其军营得以脱险;各大小将校,均有败绩,独罗泽南出马,总能转危为安。他又是很有战略眼光的,“罗泽南上书陈利病,以为东南大势尤在武昌,乃可控江、皖,江西亦有所屏蔽;株守江西,如坐瓮中,无益大局”,“请率部……东下,以取建瓴之势……必俟武昌克复,大军全驻九江,东南大局乃有转机。公(曾国藩)深韪其言”。
如罗泽南者,实在是罕见的孤胆英雄。其所作为,总是秉持良善信念,致力疗伤。南昌告急之际,来者是太平军悍将石达开,又是罗泽南远应危局,清廷掩饰不住兴奋,“石逆贼党虽多,一经罗泽南痛剿,即连次挫败,可见兵不在多寡,全在统领得人”。
钱基博的《近百年湖南学风》说“:泽南以所部与太平军角逐,历湖南、江西、湖北三省,积功累擢官授浙江宁绍台道,加按察使衔、布政使衔。所部将弁,皆其乡党信从者,故所向有功。前后克城二十,大小二百余战。”
一八五三年江忠源、吴文熔相继阵亡,随后收复武昌,又是用罗泽南奇计,清朝廷喜心翻倒:“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两个月后,还是罗泽南“破贼于孔陇驿”,这年年底,水陆官军进攻九江,又是罗氏指挥首战大捷。
一八五四年岳阳水战,“师船不能回营,为贼所乘”,竟然有十来个将领阵亡,仍是罗泽南“破贼于城陵矶。”
随后,仅在一个月中,罗泽南“破贼于贵溪”,“剿贼于景德镇”,“连破贼于梁口,鸡鸣山等处”……包括太平天国凶悍战将石达开,在一八五六年的秋天,裹胁农民,挥大军飙窜于江西各地,来势异常凶猛,各地迭发警报,又是“一经罗泽南痛剿,即连次挫败……”
罗泽南和彭玉麟有相似的地方,“彭玉麟前乞假回衡州,闻江西紧急,间关徒步,行七百里抵南康,公见大喜……”罗泽南上书陈利病,指出第二次收复武昌的战略,更加重他力挽狂澜的责任。巨眼卓识,有神龙不见首尾之妙,遂奠定东南战局之转机,“泽南因自义宁单骑诣南康谒公(曾国藩),面陈机宜”。
一罗一彭,各如一傲然的骁骑,踽踽独行在杀机四伏的驿路之上。
他们以孤胆英雄的道义担当,于艰难困苦中着手成春,无数次赖其一举扭转颓势。坚毅的文化道统的维护,孤独的时世艰难的思索,需要生命与巨量的鲜血与死亡来完满这迂回的沟壑。
杀人手段救人心,这是以沸止沸……心灵中另有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时势增加了太多的变数,如果没有文化的介入,战争就不可能停止。
文告之间,看得出战事的激烈反复。武昌欲克未克之际,“江西八府五十余县皆陷于贼”。也就在武昌将克之时,罗泽南阵亡了。
最后的武昌之战,时值大雾,城内太平军敢死队突出,实施无序拼杀,部队顿形混乱,泽南左额中弹,拖延二日死于军营中,年五十岁。他终于倒在饱受战争摧残的陆地上。在浓密的大雾中,名将之花凋落,这擎天的巨柱,是否感到了有生以来的如磐的压迫,非人力所能左右的不可抗力,那并非全然来自太平军的人生的负担?中枪后延医的一两天时间里,他是否有过放弃的念头?相信人生的压力,在此时,绝非寻常头脑所可想像。书生将军,秀才元戎,放手一博,顿挫成意想不到的强硬和铁腕。如鹰隼愤然振翼,慨然出击。突如其来的大雾似乎是一种宿命,好像要卸下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局,以及肩上绵延文化生机的担当包袱。梦幻泡影,化为乌有。
五
赞誉曾国藩的人,其总着眼点在于,曾氏出将入相,手定东南,勋业之盛,一时无两。俞樾是他的学生,进士后复试,就是曾氏阅卷,大为激赏。他人有谓其文先已作好,曾国藩力驳之。遂使入翰林。那时诗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俞樾首句为:花落春仍在。以为诗歌所表现的气场和寓意简直无以复加,乃加以拔擢(见《春在堂随笔》卷一)。
又因俞樾锐意着述,曾国藩有联语说他:“李少荃(鸿章)拼命做官,俞荫甫(樾)拼命着书,吾皆不为也。”其实曾氏既做官又着书,但他说的也是实情,真正的意思是,对此二者不上瘾,能控制也能中正把握之。
总起来看他训练的部队,精神焕然一新,战力强劲,配备火器,成效远远超过清廷常备军,他以彭玉麟等组织的水师,又是机动性能相当强的两栖部队。
湘军的成功,历史学家都承认的了。萧一山先生以为其要点在有组织有训练有主义,骨子中保存着我国乡民固有的诚实和勇敢。对兵员,严格按规则保障后勤物质供养,而对带兵的营官,总须其为孔孟的信徒,也即还是读书人。曾氏说“近世之兵,孱怯极矣,懦于御贼,而勇于扰民”。湘军之建立,无论战斗力还是精神面貌,都和当时的绿营官军、土匪、游民暴民俨然区别开来,而成异军突起的劲旅。
整个儿的情形,可说是读书人打不读书人,大读书人打小读书人,智识者打无赖,士大夫打泼皮流氓……从双方指挥官的出身学历可知。太平军的将领,出身草野,游荡打劫,自与学术绝缘,岂有彭、胡、罗、江……的气概?
战况的惨烈,稍一疏忽,可致全盘皆输。即看似必然,实亦大有偶然。故萧一山先生书第八章直接用曾国藩的感叹做了标题:金陵之役,千古大名——“全凭天意,岂尽关乎人力”。将各地的战场都算上,几乎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其残酷程度、激烈程度,都非常人所能想像,谓之血肉磨坊洵不为过。经常是战况胶着,死伤惨重。洋枪洋炮也出现了,有一种洋炮,虽然笨重,但落地开花爆炸,杀伤力奇大。
直接到安庆收复之后,仍有其他名城如杭州等陷落。战事之艰苦,也造成人心的内伤。李秀成老老实实作几万字的供述,以求免死。最后曾国藩找出各种理由,在南京就地正法。实因战争异常残酷,而恨之入骨。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何况面对如此能干的天国干城。曾国藩留下李秀成不解送北京,就地处决,实有酷烈撕杀造成的战争恍惚。
“谁知道不特三年不归,简直花了十二年的时间,不特万人不够,简直动员了三十万人,金甲貔貅,死者半之,才得成功。可见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要不是曾国藩的老谋深算,则清政府只有瓦解一途了”(萧一山《曾国藩传》)。这里面有诸般出乎意料的地方。
他的对手是洪秀全,落第的小资,一个精神病依赖者,起事前神经达至虚幻而超常的敏锐,他以僭越的途径取得半壁江山,较世袭制下的君王更加残暴无情;僭主通常都乘民族国家之危而起。因社会危机为其膨胀创造了契机并提供了舞台。危机也为超常的暴力提供了部分的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