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刲股庐墓,女子未出室而以死殉夫者,我朝有例不旌表。盖以先王制礼,未闻以毁伤遗体,不居倚庐为孝者。又未闻室女不奉父母之命,未亲迎,未庙见,以死殉未嫁之夫为贞烈者。是皆过中失正之行,不可以为训。
我国初正祀典,凡先代忠臣烈士,异代所加赠谥悉革去,止称当时官爵,盖时异势殊,待以不臣之礼也。
我国初,都督府军数,太仆寺马数,有禁不许人知。天下版籍,藏在玄武湖中回洲之上,有禁不许闲人擅过湖。观象台在鸡鸣山巅,历代简仪、浑天仪、璇玑玉衡量天测景诸器皆在焉。锢以崇墉,有禁不许闲人擅入其门,此皆定鼎金陵之日,谋国者得请为禁,以杜奸雄窥伺之心,其志念深哉!
蛮夷不和,中国之福也,犹臧获不和,家主之福也。盖蛮夷和则啸群入寇囗而边陲不靖矣。臧获和则相蒙为奸,而家食日耗矣。以近时亦不刺吉囊之事观之可见矣。
古之奸雄,用私智以愚人,皆有所祖。然自今观之,只见其自愚也,岂能愚人哉!向使其能以祖奸雄故智之心,而学于古训,岂不为良图哉!是故公孙鞅不许豪杰学《诗》、《书》,李斯祖其智而焚经籍,越王赵陀之葬,灵輀四出,塴无定处,曹操祖其智而设疑冢。
吴用三军迭出以肆楚,彼进则此退,彼退则此进,使楚疲于奔命。王朴祖其智坐致江南之困,魏惠侯选军中年力极精锐者教之艺,使之重铠习劳,谓之曰武卒,而列国莫强焉。岳武穆祖其智以练成背嵬之军,孟尝君用鸡鸣狗吠之盗,献裘出关,而脱虎狼之秦。虞翊祖其智收攻劫窃盗不事作业之徒,以破朝歌之盗。呜呼!孰谓豪杰而不师古哉?
先民有言,二教之徒盛,则官失良吏,乡失良士,盖伤之也。我朝近年有例,不许良家子弟出家为缁黄之徒,其辟邪崇正,拔本塞源,真盛典哉!呜呼!向使徐洪客、张伯雨不峻栖于霞外,支遁惠远不禅寂于花宫,咸得与当代清流角逐于丸苑名途,安知其不能翩翩起家哉!
先民有言,有治人无治法。夫所谓无治法者,岂真无哉!盖执其法而不能变通之,是谓徒法。徒法者,有糟粕无神化,其何以行之哉!是故同一兵法也,马服君用之而立战功,其子用之以四十万而败于长平。同一青苗法也,荆公躬行于鄞县而穷民受其福,通行于天下而良民受其殃。
观人之色,可以知人之心,盖诚于中者,必形于外。苟能即外以占中,虽不中不远矣。尝试观之,其色庄者其心诈,其色媚者其心谄,其色郝郝者其心愧,其色戚戚者其心忧,其色惨惨者其心哀,其色欣欣者其心喜,其色怡怡者其心和,其色悻悻者其心忿,其色拂拂者其心怒,其色奄奄者其心屈,其色訑訑者其心骄,其色不定者其心邪,其色易颦易笑者其心浅,其色黝然不露者其心深,面无人色者其心惧,义形于色者其心直,正色立朝者其心忠,箪食豆羹见于色者其心吝,造次颠沛而色不变者其心有所主。不宁惟是,又尝见医家以色而知人之生死,相家以色而知人之休咎,法家以色而知人之曲直。噫!色之时义大矣哉。
吴文正公曰:“尝观天下之人,气之温和者寿,质之慈良者寿,量之宽洪者寿,貌之重厚者寿,言之简默者寿。”予尝以此说验之里中黄之老良然。间有不其然者,盖禀赋气数之或差殊也。
医书有曰:“怒则气上,惊则气乱,恐则气下,劳则气耗,悲则气销,喜则气缓,思者气结。”予谓此说吾儒养气者,亦当知所以平之也。不然七者之害,岂直趋者、蹶者之能动气哉?
人身以脾胃为本,然脾胃有好恶焉。好温而恶寒,好燥而恶湿,好甘而恶苦,好乐而恶忧,好静而恶思,好熟而恶生,好洁而恶秽,好软脆而恶坚,好鲜新而恶陈腐,好精腻而恶粗粝,摄生者能顺其所好,违其所恶,则脾胃和平,疾斯寡矣。
或问群居应接人事将同耶异耶?予曰:“无害于义同可也,若苟且而同焉,人将鄙之为乡愿矣。有害于义异可也,若徼激而异焉,人将忌之为怪物矣。”
予行役麻城,谒毛凤崖先生于山中,留宿。因间请曰:“先生婆娑丘樊,以何事为乐?”凤崖曰:“某平居恒以礼义灌溉此心,以廉耻润色此身,以勤俭训子孙,此外奚所事哉?”
予行役关西,尝繇汉阴入子午谷,山行崖壁囗〈山截〉囗〈山上业下〉,林木蓊郁,见水澨二叟策杖行歌,意似逍遥者,乃揖而问之曰:“叟何许人?”对曰:“山中学究也。”又问何以能自适如此,一叟对曰:“力田收谷,可供饘粥;酿秫为酒,可留亲友。临野水,看闲云,世事百不闻。”一叟对曰:“浚池养鱼,灌园艺蔬,教子读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书,不识催租吏,不见县大夫。”予乃作而谢曰:“真太古之民哉!”
正德间,杭州有太守某,初下车,僚佐醵饮具请游西湖,且言湖中三竺六桥山水之奇,画船箫鼓清歌妙舞之乐,为南国游观之甲。太守曰:“某往时衔命秦川,曾登西华绝顶,俯瞰层峦叠如列蚁垤,计西湖之山不过如是。又尝勾当荆南公事,泛楼船浮洞庭,忽怒风驱涛,撼地刮天,鱼龙涌跃樯欹柁折,计西湖之水,不过如是。至于歌舞之事,素心厌之,况职务填委,莫知头绪,不能从诸公于迈,敢谢不敏。”僚佐皆汗颜而退。自是太守在任三年,而西湖乐事殊不蔼蔼。
柴桑翁卜居诗曰:“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可见翁择邻不苟之意。其后与于之疏有曰:“邻靡二仲,岂所谓素心人者,亦不当其心哉!”
古者士大夫闲居,必有高人韵士,与之杖履徜徉于水声林影之间,寻幽吊古,以畅冲襟。如杜少陵之于锦里先生,青莲居士之于范野人是也。或有禅客与之炉薰隐几,散虑忘情,如坡仙之于佛印,涪翁之于黄龙参寥是也。幸而生于多贤之邦,又有天寿平格之老,为衣冠真率之会,如睢阳香山洛社耆英诸会是也。
尝观孝弟之风,敦于贫贱之族,而衰于富贵之家。盖贫贱之族,骨肉相爱之情真也;富贵之家,势利争夺之私胜也。
或问司马子徽坐忘论,虽祖南华老仙绪余,其与天下何思何虑之旨将无同乎?予曰:“不同。圣人所谓何思何虑者,言天下之理皆本于自然,何以思虑为哉?乃若作圣之功,则思虑其本也,故吾夫子终夜以思。”
又曰虑而后能得,若忘矣。何以思?何以虑?然则,其二氏之道耶?予曰:“亦非也。犹龙翁曰:‘万物芸芸,吾以观其复,若忘矣何以观?’雪山头陀曰:‘诸幻尽灭,觉心不动,若忘矣何以觉?’虽然,忘之一字,以之却七情之疾实为妙方,是故欧阳文忠公暮年有小疾,不服药,只孤坐习忘以却之。黄文节公尝构枯木庵死心寮,以为养疴之所,亦是此意。”
天地有心乎?予于复卦见之矣,天地有情乎?予于大壮卦见之矣。天地有好恶乎?予于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见之矣。呜呼,天人相与之际微哉!
或问古者臣位而君权可乎?予曰:“此危道也,治乱几焉,存亡系焉。国家有此不幸也哉!何者?使居摄其人如伊如周,则黄裳元吉,而臣道有终矣。使居摄其人如操如懿,则包藏祸心,而杀逆萌芽矣。”
或问子囊城郢,梁伯沟宫,其自卫之策何如?予曰:“二子之策,虽曰自卫,实自蹙也,独不思郢可城也?郢之外非楚耶?宫可沟也,宫之外非梁耶?盖城郢自亡楚也,沟宫自亡梁也,乌在其自卫哉!宋之南也,不此之鉴,惴惴然保长江天堑之险,其后上流失犄角之势。外郡撤藩篱之固,卒使贾师宪以十三万之师溃于江上,而瞎贼更说一句不得哀哉!”
我朝设养济院,以养民之鳏寡而无告者也。惠民药局,以济疾病之穷者也。漏泽园,以葬无主之死者也。课守令,积谷而为殿最以赈凶岁之饥者也。京师有泰厉王,国有国厉,又有郡厉,有邑厉,有乡厉,以祀鬼之无所归者也。呜呼,仁哉!
或问方面官,有称“钦差”不称“钦差”者,何也?子曰:“国初设官分职,咸有定额。往莅职掌者领部檄焉,皆不领敕,不称‘钦差’。其后因事繁难,添设职掌,按察司如提学、屯田、兵备、边备、巡海、抚民之类,察院如清军、巡茶、巡盐、巡关之类,都察院如巡抚、巡视、总督河道、总督漕运、提督总制军务之类,皆领专敕,各于职衔上加‘钦差’二字。于此以见前项职司俱出自朝廷处分,非吏部专擅也。”
我朝军国之需,有额派,有岁派,有坐派。洪武间,国定制,如夏税、秋粮、鱼课、盐课、茶课、桑丝药材之类,皆有定则,此额派也。宣德以后,如宗室繁衍,加添禄米,增设职司,加添俸粮之类,此岁派也。又其后也,如营建宫室,买运大木之类,此坐派也。盖额派无增损也,岁派有增无损也,坐派有事则派,事竣即停也。
嘉靖癸卯冬,四川藩臬长吏将述职北上,抚台东阜刘公饯之,且告之曰:“来春是黜陟幽明之期,合属贤否考语,公等幸留念哉!”又言先年曾见监司填考语,只以“清、慎、勤”三字为淮,综核名实而殿最之,蔼然有爱惜人才之心。初无求全责备之意,咸作而谢曰:“谨奉教。”次年考察邸报至,而各官去留甚惬舆情。
东阜刘公患蜀人之讼狱滋丰也,尝语宪使王公鸿渐曰:“越诉诬告,律有明条。告远年陈事,不干己事,立案不行,例有明条。主者施行,能不姑息,则狱之放纷庶其清乎?烦以鄙意达诸监司,自后各道以狱来上者咸励精焉。”
或问王文穆孤注之说何如?予曰:“吾闻君子不以人废言,阳货何人?斯为仁不富,为富不仁之言,孟子录之。矧孤注之说,譬喻剀切,使其由衷而非贝锦之为,则与老成谋国深国远虑,其揆一也。何可废哉?”初真宗驻跸澶渊也,遣王旦留守东京,旦奏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何如?”真宗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斯时也,真宗无聊赖甚矣。盖旦之虑即孤注之虑也。厥后刘豫入寇,赵元镇请高宗亲征,喻子才止之曰:“公此举有万全之策乎?万一蹉跌须留后门。”而元镇从之,盖子才之虑亦孤注之虑也。故曰:“君子不以人废言。”呜呼!孤注一也,以寇准之贬,观之则为谗言,以靖康之祸验之则为格言。
或问一统正统,史家编年第一义也。考之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曾无一言及此何也?予曰:“二统之说,孔门传授,未尝言未尝不言。盖未尝言者二统之名也,未尝不言者二统之实也。吾尝求其实矣。”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又曰:“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言一统也。”子思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言一统也。”梁襄王曰:“天下恶乎定。”孟子曰:“定于一,言一统也时乎?”不然天地闭塞,而海宇之内,瓜分鼎峙,不知几人称帝,几个称王,则无统矣。乃若正统也者,又自其得一统,以正者言之也,非谓一统之外,又别有所谓正统也。是故孔子曰: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言正统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言正统也。彼两汉、唐宋虽不敢比隆三代,亦庶几得统以正者也。下此或以诈力篡弑得之,或以牝晨之凶得之,或以左衽之雄得之。斯固一统之君,其实一统之贼也。故逊志翁乃立变统之例以待之,良有见哉!然则一统也,正统也,变统也,无统也,编年书法当何如?予曰:“先民有言,据事直书,善恶自见。”
古礼,亲死卒哭,宰夫执木铎命于宫中曰:“舍故而讳新。”或问予曰:“舍故者舍何亲哉?”予按此故字,先儒陈浩指高祖之父当迁者而言,盖五服上至高祖而止。高祖之父则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不讳,故《苏老泉族谱引》亦曰:“自吾父以至吾之高祖,皆讳曰某,其他则遂名之。”即此观之,古者士大夫以上,止讳四代之亲。《曲礼》曰:“逮事父母则讳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则不讳王父母。”即此观之,古者庶人,止讳一代之亲。
或问伉丽杂合之义何如?予曰:“有经权焉。”古人于此,虑之也周矣,处之也至矣。是故六礼既备,醮命乃行,与之偕老而终身焉,是伉俪之常也,经也。苟妇德不恒不贞,为人伦之蠹,门户之羞,则有七出之条焉,是伉俪之变也,权也。于七出之中,又有三不去焉,是忠厚之至也。予于七出之中,窃有疑焉。无子也,有恶疾也,皆天也,皆不幸也,何忍去之?当善处之,使之不至失所可也。予于三不去之中,窃有疑焉。不顺父母忤逆也,窃盗丑行也,****行也,苟存姑息则难施面目,当心义裁之可也。
或问古来亦有夫为妻弃者乎?予曰:“太公望为妻所弃,耄故也。朱买臣为妻所弃,贫故也。鲁秋胡志淫而忘亲,其妻能以一死而绝之,其志也烈哉!晏子之御,气盈而志陋,其妻能镌谯之以求去,其志也伟哉!”
介葛卢识牛鸣,阴子春识鸟音,尸乡祝鸡翁养鸡数百群,各命之名,呼之则应。夫人以之灵莫不有知,乃三子之知,皆非众人之所能知者。不知此又是何等聪明哉!夫以如是之聪明,宜于道理物,理无不知者。而三子所知上此耳,而他则泯泯无闻焉。吁,可怪哉!
古者男女别嫌明微之际最严也,后世士夫乃有与女流款洽,若交游然者,而君子无镌谯焉。盖谅哉其无他志也。若王右军之于卖扇老妪,杜少陵之于黄四娘,白乐天之于浔阳商妇,苏东坡之于春梦婆是已。乃若携妓游山,与妓赓诗,对妓参禅,则逾闲矣。我朝士大夫无此风流,绰有古意。
尚父呼苍光以济牧野之师,田单礼天神以坚即墨之守,是皆以神道设教者也。
马都督某,辽阳名将也。一日舟过天津,予以宪职备兵此士,往谒之,见案上有《孙武子》十三篇,因问之曰:“此书以何者为兵家之要?何者为兵家之忌?”都督曰:“《始计篇》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志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盖用兵之要莫先于此者。《军争篇》曰:‘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败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追,盖用兵之忌莫先于此者。”予与马都督论用将之道,都督曰:“古人用将,必严败绩之诛,然后为将者,知圣人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不可忽也。”予曰:“允哉!故必阝之败,晋杀先;城濮之败,楚杀子玉;街亭之败,诸葛武侯斩马谡。不然三军暴骨何辜哉!”
胜国以前,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之神,皆有肖像有封爵。我国初正祀典,止书其木主曰:“某岳某镇某海某渎之神。盖以神者灵气之所聚也。必肖像而封爵之,是亵之也,非神之也。
胜国以前,历象日月星辰之所,曰司天监,司之犹言辖之也。我朝改曰钦天监,盖以天至尊也,谁敢司之?钦之云者,乃钦若昊天之意也。
陈定宇能批点诸家之文,而定宇之文传世者鲜矣。刘须溪能批点诸家之诗,而须溪之诗传世者鲜矣。譬之弈也,岂傍观者固审耶?仰兵燹之余,二子之诗文,残篇断简,流落人间而莫之掇汇之耶?
古礼入门问讳,讳其名也。春秋之法,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讳其事也。
唐玄宗《孝经序》,其中引夫子之言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不知此语出何书?或曰出《鬼髓灵经》,予行天下,遍访藏书之家无之。即有之盖赝书也,岂夫子之言哉!何以言之?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又曰:“志于道。”夫《六经》皆学也,皆道也,何独《春秋》哉!夫子晚年删述《六经》,以宪万世,皆圣志之所存也。又何独《春秋》哉!且吾闻之,夫子父母皆早世,虽欲孝谁为孝?而曰行在《孝经》何居?况夫子之时,无《孝经》之书,先儒汪玉山、吴草庐又业有昭昭之辩也。
宋末江西饥,当道议劝富民出谷以赈饿者,其言曰譬之杀一牛以活万蚁何不可?元中子曰:“万蚁固可怜,一牛独何罪而死?”议遂止。呜呼!牧民者,平时不能积储以备赈,事急乃行劝分之令,是无策也。
士大夫守官之廉,犹处子守身之洁,皆分内事也。若处子自多其洁,恒自矜曰:“我于庶士也绝无桑中之约。则人将贱之矣。”士大夫之能文章,犹处子之能女红,亦分内事也。若处子自多其女红,恒自矜曰:“我之织紝组紃,诸姑伯姊皆莫能及。”则人将鄙之矣。
善事上官,毋矢名誉,光武有是言也。或疑其教臣下以谄,予曰不然。孔子称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事上敬,乃其一也。他日告哀公曰:“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然则圣人亦教人谄乎!
前辈教人居官,廉不言贫,勤不言劳,爱民不言惠,锄强不言威,事上致敬不言屈己,礼贤下士不言忘势,此其所以于官箴无忝,于陟明有光。
岭南有贪泉,吴中有廉石。噫!泉石何知哉?其荣辱之名,盖因人而得之耳。
子繇水曹郎改刑曹,大司空崔公命予曰:“子知用刑之法乎?夫用刑之法,有时也,有节也,因人也。以时言之,辰巳以前囚多枵腹,不可刑之也。日夕向晦,万娄俱息,人身血气各有所归,亦不可刑之也。以节言之,人身血气之冲和,受刑则变,血本赤者,变而紫焉;气本温者,变而热焉。若先刑上体,后刑下体,则血气之变者,奔注于腰膂髀胯之间,其毒稍绥,犹可支也。若先刑下体,后刑上体,则血气之变者冲灌于心肺之窍,其毒不亦烈乎?是以君子刑其一,不刑其二。以人言之,彼孱弱之夫,膏粱之子,见刑而畏者也。一经栲讯,罔不招承,能保其无枉乎?强梁へ讼之徒,其悖戾之气,足以玩刑也。终日锻炼莫肯输服,岂可信其口中雌黄而直之乎?凡此者皆当旁求密察,以得其情,不可专恃乎刑也。子其慎之。”
师卦二爻,为帅师之将,圣人以帅师之道言之。五爻为命将之君,圣人以命将之道言之。后世推毂遣将,筑坛拜将,正得此意。故宣王南征则命方叔,北伐则命吉甫,其赫然中兴,有由然哉!或曰:“王制有天子出征之礼何如?”予曰:“天子出征,惟天造草昧之初,可间行之。苟不其然,不足以震叠英雄,而屈群力。若常常而行之,则白登受困,辽左无功,所谓殷鉴不远者非耶。”
宋真宗驻跸澶渊,契丹数千骑来薄城下,迎击之乃引去,帝使人视寇准何为?准方与知制诰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是,吾复何忧?”窃有说焉。主忧臣辱,未有甚于此时者。莱公既决策亲征矣,固当临事而惧,劳心竭力,以济艰难可也。顾乃偃然耽乐,如在宴安无事之秋,身系安危者,固如此乎?杨亿职掌丝纶,亦与有同舟共济之责,曾无一言忠告于莱公,且随波浮沉焉。自许八角磨盘者,固如此乎?斯时也,真宗独忧之,及侦知二臣所为,乃曰:“吾复何忧者?”岂真不忧哉!殆权词以安将士之心耳。
汉高祖与太子手敕曰:“汝见萧曹张陈诸公侯,吾同时人,倍年于汝者皆拜,并语汝诸弟,此西京重父执之礼始此。”宋朝诸老,凡同年同官之子孙有来谒者,皆坐受其拜,然后设香案遥拜其祖父。噫!此风厚矣。予往时在南都,见部寺堂上诸老,与各署属官小官作通家世讲之会,其坐次序齿不序爵。噫!此风亦厚矣。
隽不疑断狱引《春秋》,杨万里注《易》引故实。盖引经者准古训以律人,释经者援人事以昭义。故曰:“无征不信。”盖谓此耶!泉斋邵公有曰:“《易》设虚以待天下无穷之变,《春秋》据实以究天下难隐之情。此又明经者所当知。
有故人尹岩邑,予以公事过其邑,故人告予曰:“邑当孔道,苦于供亿,欲请于当道裁省使客饩廪可乎?”予曰:“不可。无忘宾旅盟乎?五霸送往迎来,列在九经。古者敌国宾至,关尹以告,候人为导,门尹除门,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餐,廪人献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其优宾之礼有如此者。以今视古礼简略矣,若又裁省,无乃大简乎?”
孝陵尝谓学士詹同等曰:“近世文士,不究道德之本,不达当世之务,故词虽艰深意实浅近,即使过相如杨雄,何裨实用?自今翰林为文,但取通道理,明世务,无事浮藻。”呜呼!大哉王言。其所以风励天下文章之习,归于淳古尔雅也至矣。
国初,江西进陈友谅缕金床,燕京进元顺帝水晶宫漏,恶其淫巧皆毁之。大祀郊庙拜褥,褥心以红布为之,乾清宫御床,若无金龙在上,与中人之家卧榻无异。宫中每日早膳,止用蔬菜。凡若此类,皆以俭德示天下先。
孝陵开天起兵时盔甲,藏在太庙,铁枪藏在五凤楼中,采石渡江之舟,覆盖在龙江沙上,扩以朱阑,皆所以示创业艰难也。
国初大统既集,民物更新。元之子孙面缚来降,以帝王之后免献俘。又以元主不战而奔,克顺天命,谥之曰:“顺帝”,又封其孙为崇礼侯,还之沙漠。又遣使祭告历代帝王之陵,而禁樵牧。又访求孔子之后,封衍圣公,颜子、孟子之后封博士,又立孔颜孟三氏儒学,设官以教育三氏子孙之秀者而登用之。又立尚宾馆,聘天下名儒梁寅、徐一夔、周子谅、胡行简等修《大明集礼》,又命名儒曾鲁等修《元史》,又命刑部尚书刘惟谦定《大明律》,又设文举、武举二科,以网罗天下之英才。凡若此类,皆忠厚恻怛之至,郁郁乎其文也,渢渢乎其风也。呜呼盛哉!
古者朝服,通于上下,不但见君也。按乡饮酒礼,大夫朝服从乡先生而谋宾介,乡人傩近戏也。孔子朝服而立于阼阶。万石君家居,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自汉以前,朝服通于上下如此。我国初制朝服,与古制颇有损益,惟朝廷有大朝会,如圣节、元旦、冬至、册封、传胪、献俘乃服之。每月朔望朝则服公服,逐日常朝或服锦绣,或服公座治事之服,等威有截严哉。
都御史东阜刘公抚蜀时,有门生在谏垣,以书来求作司谏箴,东阜复书曰:“老悖学植荒落,安能辨此?”曾见近科程文“载邦有道危言危行”一篇,其中讲语曰:“事关利害,有举世所不敢言而已独言之,几伏隐微;有举世所不能言而已独言之,请以此语书之座右,为司谏箴可也。”门生得书,读之竦然。居无何,其人正色言事,落职投荒。
恭简熊公,平生清节,一介不取,其巡抚云南,平蛮公宴之日,乃受金花彩段,或者疑焉。次年公还朝,召有司领金花彩段贮库,始知公不肯以清病人也。不然,当日公不受谁敢受囗此与张乖崖纳侍女之事颇相类。
东坡爱李廌之文,山谷爱高荷之诗,后来二子行检龌龊,徒使二公有爱才之累也。惜域!
或问昔者孔子没,子贡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杨时之于伊川,黄幹之于晦庵,亦犹子贡之在孔门也。及程朱下世,不闻二子有庐墓之戚何也?予按古礼,师死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夫父丧无庐墓之制,而师顾庐之,岂师父之恩殊科耶?且记者言子贡独居三年然后归,观“独居”二字,可见当时在门诸贤莫之能从也。乃子贡独行其志,以报夫子罔极之恩,前乎此者证也,后乎此者无继也,所谓贤者过之也。夫贤者之过,非道之中也,非道之中,子何必于龟山勉斋责备耶?
黄天叟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章,是夫子自作行状。窃惟圣人一生为学进德之序,俱见于三十八字之中,无余蕴焉。”我朝颁行文庙上丁祭文,一十六字之中,而圣人道德功业又隐括尽矣。
历代女祸,至武而极;外戚之祸,至王莽而极。宦官之祸,至汉唐末年而极。我朝母后无垂帘之制,外戚宦官不得典政本握兵权。呜呼!防微之念深矣,贻谋之虑远矣。
管宁过海,遇恶风几覆舟。宁语人曰:“吾尝三晨晏起,一朝科头,过必在是也。”郭林宗问仇季智曰:“子尝有过否?”对曰:“吾尝饭牛,牛不良,搏牛一下。”予曰:“此非二子之言也,或者史氏以二子人品之高,附会其说以益其高,不知适足以诬之耳。”何以言之?晏起科头,凡老者病者闲无事者常态耳。曾是以为过乎?世传嵇叔夜或旬日或终月一梳头,袁安雪中高卧,书不启扉,未闻当时以为过而诮之者。孰谓海神有灵,乃以此为过而覆君子之舟耶!夫牛不良而搏之,所以训牛也。若以为过,然则古人以夏楚二物,收击蒙之威者亦过耶!且搏牛一下,未足为虐也。且以为过,然则古人杀牛以祀,火牛尾以攻敌,截牛耳以莅盟者,其过又当何如耶?予故曰:非二子之言也。
文潞公处大事以严,韩魏公处大事以胆,范文正公处大事曲尽人情,三公皆社稷臣也。朱文公论本期人物,以范文正公为第一。
安南陪臣来朝贡,道出汉阳宿邮亭时,亭中芙蓉盛开,亭长诳之曰:“此花名一丈红,请咏之。”陪臣佯为不知,赋诗曰:“原来不是芙蓉树,花与芙蓉却一般。五尺阑干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太守闻之,以亭长不诚于远人,乃诟而杖之。译者以告陪臣,叹服而去。
清狂道人郭翊,画有天趣,诗有风刺。阳明王公初以寻常画史待之,后见其画《雪樵图》,题诗其上曰:“两束焦薪仅十钱,雪深泥滑自堪怜。市城谁念青山瘦?尽日厨头不断烟。”又见其画《牧牛晚归图》,题诗其上曰:“雨脚风声满树头,随身蓑笠胜羊裘。柴门犹道牛归晚,江上风波未泊舟。”阳明语人曰:“郭清狂书掩诗也。”乃以宾礼优之。
处士某,急居山中,庭有松一株,三百年前物也。县尹立公署,命工师伐之,处士斫白书绝句其上曰:“大夫去作栋梁材,无复清阴覆绿苔。今夜月明风露冷,误他云外鹤归来。”乃再拜而送之。松至县庭,县尹读诗怅然,遂填直而还其松。
松溪戴公,提学南畿,一日舣舟姑苏之盘门,见水滨有溺死少艾,命县官掩之,又命诸生贼诗挽之。蔡佃方弱冠,赋诗曰:“芙容零落倩谁收?飘泊孤城野水头。素手尚笼罗袖簿,清波难掩玉容羞。芜烟绿暗香魂杳,花雨红添血戾流。莫向盘关歌此曲,月明风细不禁愁。”戴公奇之。既而对教官惜之曰:“此子诗有音响无骨气,吾恐冬华之木不实,早慧之子不寿。”明年蔡佃死。
华阳有狂生,粗知押韵,一夕乘酣访邻曲隐翁,见主人庭中月色如昼,梅花盛开,乃郎诵宋人诗曰:“窗前一样梅花月,添个诗人便不同。”盖自负也。主人亦朗诵宋人诗曰:“自从和靖先生死,见说梅花不要诗。”盖恐其作诗唐突梅花。狂生忿主人嘲己,肆诟而去。明日主人到县讼之,县官呼狂生试诗甚劣,笑谓狂生曰:“姑免问罪。押发去百花潭上,看守杜工部祠堂。”闻者绝倒。
唐诗亦有极拙者,宋元诗亦有极佳者,不可以时代概论也。
潘纬十年而吟古镜,何涓一夕而赋潇湘。殊不知后之观者,只论工拙,不论迟速。
国初诗以高启、杨基、张羽、徐贲为大家,近时空同李公又以袁海叟为诗家冠冕,东桥顾公又以李空同为诗家武库。
荷亭辩论,心严子陵横足加帝腹为不敬。《古源日录》,论程婴公孙杵臼杀他儿以存赵孤为不仁。予按二子之论,近于刻深。然君子执秉义充类之笔,却不可无此等公评,不然微显阐幽之志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