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男人们高大健壮,女孩子修长漂亮。以我的个头,在地铁人丛中倒也不曾感到压抑,但也只列于中等偏下。而无论男女,俄国人不唯肤色白净,俱都鼻梁高直而且绝对找不出一个单眼皮来。人种差异,不足为奇。令人感兴趣的是他们举止文明,漂亮的衣着和优美的身形未曾淹没他们的高雅气质。诸位读者不妨注意一下:在我们中国,在鸣放鞭炮惊扰行人、豪华轿车列队炫耀、宾客众多甚至还有录像排场的婚礼上,簪花着锦的新娘往往造出某种俗艳甚至显得很丑。在此一环境中她成为众矢之的,而她的气质不足,外在的装点未能帮助她,几乎倒是贬抑了她。
在地铁通廊,我还注意到有相当数量的乞丐。有的是老太太,坐在地下虔诚地膜拜一帧圣母像;有的是残疾人,连同他代步的拐杖静静地卧在那儿;有的是怀抱孩子的妇人,肤色黛黑所谓“黑毛子”;有的拉一只手风琴,忧伤的俄罗斯乐曲如泣如诉;甚至还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使一只半尺大的风琴无韵无调地拉扯,如一把利锯割划着我这名中国游客的心。善良的恻隐之心无法救助他们,那多半只说明了我自己。尽管只说明自己,我还是默默地祈祷。为他们,为同类,也为我自己。
处女公墓
有许多年了,每当寒暑假期我都要尽可能带两个孩子外出旅游。观海则烟台青岛北戴河,登山则崂山泰山复华山。不特别强调孩子们读死书考高分,更乐于让他们有机会饱览河山增长见闻。这也许可以算我的家庭教育观点之一,而对孩子的教育观来源于我的人生观。人本是行走的生命,假如没有条件周游世界,至少也要争取游览一些中国的名山大川。名山大川存在于斯,难道只是供洋人们来观赏的吗?
这次有机会出访俄罗斯,自然也想尽可能多游览一些地方。既是自费,便相对自由。原拟一定要去彼得堡瞧瞧,那儿的建筑风格更有古典韵味而冬宫博物馆藏品艺术价值极高。但时机不利,戒严宵禁久不解除。票价也惊人,俄国人购票从几十卢布涨到几千卢布也才合几十块人民币,外国人要花美金百十元对我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最关键者,我去那儿伊蕾必定要陪了去,还得动用翻译安德烈。
安先生留给公司的工作时间本来就不多,公司业务怕要受到大的影响。左右权衡,决定有机会再去彼得堡,这次就在莫斯科看看得了。
莫斯科值得游览的地方却也不少。
在一个星期日,山西帮大部分公司联络串通好了,大家一齐去游览莫斯科东郊一座据称是全俄最大的东正教大教堂。当天山西帮在“中国火车站”集齐人马,互相介绍,皆有头衔。恰似两句顺口溜所讲;来了一群契丹依(俄语“中国人”),个个都是总经理。大家乘坐短途电气化列车前往大教堂。俄国长途列车上不设坐票位子,全是卧铺;短途列车则又过分简陋,木条硬座,不设桌几。没有列车员,也没人查票,乘客自觉购票上车就是。
大教堂方向在莫斯科正东。从中国乘国际列车前来时,就曾远远望到过它金碧辉煌的尖顶。进入教堂大院,四处走动一回,金顶碧墙配有院内黄叶白桦,煞是赏心悦目。随教众步入教堂内部,则雕塑壁画富丽堂皇。虔诚的教徒合唱圣歌,肃穆庄严。但文化差异和宗教信仰方面的隔膜,使我们难以进入那种内在氛围,只强烈地觉出自己是被摒斥于外的不相干的游客。
那日值得追记的事有小小一件:一位中年妇女在大教堂院子里,向我们一帮游客分发赠送印有宗教图案的年历卡,可惜那年历是过期了的。这只是她的一种体面的讨要方式。她所讨要的却也很微薄:一支香烟。俄国烟民多,妇女姑娘约有半数会吸烟,纤指红唇叼一支烟卷倒也颇具风度。当街上公然向陌生人讨烟的也很普遍,而且十分大方略无羞怯。我给了那位妇人半盒烟。同是瘾君子,何必曾相识?
除了这座大教堂,在莫斯科其实随处都能见到许多规模不等的教堂。比方在红场着名的克里姆林宫斜对过,就有一座教堂。
距伊蕾住处一站路程,有一座着名的圣处女教堂。所以着名,因为在那儿有一处以教堂名名之的公墓。这处公墓葬埋有相当身份的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和社会名流,是一座名人墓园。一般人死后没有资格进入,想必天堂里依然有等级。不然,大家都坐在莲花宝座上等着开饭,谁来烧饭上菜呢?
处女公墓却是一个好去处。环境幽雅,静谧恬淡,树木蓊郁,青草萋萋;金黄的落叶,墓前拜谒者献上的鲜花,烘托着庄严,点缀着清雅。而千姿百态造型各异的墓碑争奇斗胜,俨然一座雕塑博物馆,一座展现雕塑艺术的碑林。
这儿埋葬着果戈理和契诃夫,两位文学大师的墓碑却并不高大奇特,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两座插入历史云空的碑石吧!
这儿埋葬着创作了《士敏土》和《夏伯阳》的近代作家们。平躺的碑碣上浮雕出展开的书册。着名的白桦树舞蹈团女团长的墓碑,则是洁白的圆柱式大理石,柱端是她美丽高贵的头像。墓侧还有一株白桦,树干上的“眼睛”似乎蕴着泪水。
这儿埋葬着着名的伊尔飞机和图系列飞机的设计家,他们的墓碑上是飞机造型的不锈钢雕。另有一位科学家和他夭亡的儿子并排安葬,他的墓碑顶端雕着一只耷拉着头颈的白鸽,小小的死去的白鸽造型,竟传达出异常浓重的悲凉气氛。
这儿埋葬着王明。了解中共党史的中国游人都会在他的墓前伫立片刻。无言的碑石会打开历史记忆的闸门,令人感慨。但碑石上半身胸像的王明微笑着,是否正应了两句古诗“书生笑谈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呢?
还有赫鲁晓夫墓。墓碑是黑白两色大理石套叠样式。据说这样的设计,反映了苏俄人民对他功过参半的政治生涯的评价。
还有我们这一代人熟知的卓娅和舒拉墓。姐弟两个墓穴相对。卓娅的墓前是她英勇就义的青铜造像,在那造像的颈上有不知谁人系上的红领巾,造像底部则有大捧的鲜花。反法西斯的伟大卫国战争已过去半个世纪,人们依然并将永远记着青春的牺牲……处女公墓因而不止是一座雕塑园,不止是一处名流谢世后的安眠之所,同时不啻也是一部历史书。因而在这部沉重的史书面前,你尽管不会感到凄凉,却会感到庄严。除了游览的时间,你不会失去什么,却会得到许多。
游览处女公墓,是我到莫斯科那天接站的郑晓峰先生提议的。在那之前,他已经三次拜谒过这儿。离开莫斯科前,我曾再度来此凭吊。两次郑先生都陪了我们,那么他已经五次拜谒这座公墓了。郑先生虽是商人,却读书甚多,是极富情调的一个人。
《琵琶行》有诗句曰:“商人重利轻别离”,未必尽然。
漫步红场
与彼得堡相比,莫斯科整个建筑风格据说并不特别典型。某些街区给人的感觉,仿佛就像天津或上海那些西式建筑比较集中的街道。假若不是路人肤色和多种色泽的头发提醒,你会产生一种错觉:你是在天津五大道散步。
我却没能前往彼得堡,莫斯科在我眼中就颇具异国情调了。这儿的建筑给我的强烈印象是布局疏阔,坚固高大,气势宏伟。而建筑艺术久有评说是“凝固的音乐”,音乐这种最情感的艺术却往往又能传达出最抽象的哲理。江南丝竹与小桥流水何其融洽,很难想象苏州评弹能表现秦始皇兵马俑。
莫斯科有个音译“文登汗”的地方很着名,原是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展览馆,现在叫经济博览会展馆。展馆外有一座在尖端托举着火箭模型的不锈钢雕塑,漂亮的弧线直指云空,高达数百米,总重数千吨。文登汗展馆则是十几座造型各异风格不同的巨大展馆的总称。原先分别展出各加盟共和国各种行业的建设成就,如今则适应市场经济需求,分别变成许多国家各种商品的展览交易场所。
有美国和德国的汽车,日本的家电系列,意大利的服装皮货等等,分别租占不锈钢或大理石为主导材料的馆厅。家电皮货俱都高档,汽车尤其漂亮得令人心跳。
但我们只能“止于欣赏”,饱一回眼福。就我的欣赏口味,则最为服膺俄罗斯建筑格调的疏朗和大方。
那年我去泰国参观过大皇宫。大皇宫底部是西式洋楼,顶部是高耸的泰式尖顶造型。民族风格与西方风格达到某种和谐的统一。我国建筑学领域争论多年有一个“大屋顶”问题。一派主张西式楼房配以中式大屋顶,不仅美观而且着眼于中西文化的结合。一派则认为前者是唯美主义,是巨大浪费。鉴于国家经济紧张,因而中国许多城市的楼房便一律是四方格子垒成的四方墩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或者说,吃饭生存问题始终严峻。谈美学无疑是一种奢侈。
莫斯科大学世界着名,至少我们知道毛泽东当年访苏,关于青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段着名讲话就是在这儿发表的。教学主楼高达三十余层,其尖顶式建筑造型不仅成为这所大学的标志,甚至成为莫斯科城市景观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大学附近有座列宁山,登上列宁山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共有五处格外醒目的尖顶建筑,莫斯科大学主楼则是其中之一。整座城市建筑这宏大的乐章,因而呈现出它的坚挺的高音部而更其辉煌,大学区也是开放的,游人可以自由出入。就近仰观主楼巍峨的尖顶,也可以搭乘电梯升到主楼二十五层以上,去参观那儿驰名世界的图书馆。主楼前方有现代化学之父罗蒙诺索夫的青铜铸像。有众多的文化名人而不仅仅是领袖受到人民的景仰怀念,不禁会引发我们的深思。
与着名的程度比较,红场就似乎不够宏阔。红场在沙俄时代已经这样命名,原先只是旧城区内一处交易市场,“红”只是音译。这儿有列宁墓,卫国战争中这儿曾举行过轰动世界的阅兵式,红场与整个苏联时代紧密相关。1987年,德国青年鲁斯特单独驾驶私人飞机穿越苏联严密的防空网,曾降落在这里,成为当年轰动全球的新闻。原苏联国防部长竟因此而丢了乌纱帽。来到莫斯科,我岂有不来红场看看的道理,开始几天,传闻红场戒严。过了一段,红场允许人们进入;克里姆林宫和列宁墓却都不开放,列宁墓前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卫兵换岗仪式也停止了。红场四周几处马路出口,则有身穿迷彩服全副武装的军警在巡逻,偶尔在盘查一些可疑对象。红场近侧的国家商场却依然人流涌动,熙攘往来。似乎人们对刚刚发生过的重大事件漠不关心。但这也无可如何。假如人们兜里卢布充足,商场内物品丰富,人们有什么必要闹事作乱呢?只有一次在地铁上,见过一个中年人在激昂慷慨地演讲。讲什么?安德烈翻译说是诅咒臭骂俄国人,没有理想,没有革命精神,只知吃饱穿暖不关心国家前途命运,是一群猪。我们听不懂,俄国人反映也极冷淡。安德烈又说那人可能是喝醉了。
后来又听说要火化列宁遗体的消息。我想,我虽有机会到莫斯科,来的时机却不对,瞻仰一代伟人遗容的愿望,怕是永远地难以实现了吧。不料,由于准备归国上红场国家商场购物,却意外地发现列宁墓开放,接纳游人参观。夙愿因而得偿。
是一个阴雨天,红场地面湿湿漉漉。我们循着参观路线从列宁墓的左侧进入红场。沿着克里姆林宫古老的宫墙,这儿首先是一处狭长形状的公墓。虽然安德烈没有陪同前来,我们也都看出这是一座高规格的墓地,不妨说就是伟人公基。
每座墓上所雕塑的半身胸像我们都很熟识。有十月革命的策划者即苏联的第一代领导者捷尔任斯基、斯维尔德洛夫;有列宁的继承人和学生斯大林、基洛夫,有着名的红军将帅布琼尼、布尔加宁;有斯大林之后的国家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和柯西金……他们生前追随列宁缔造和建设了人类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率先弹响了二十世纪东方革命的宏大乐章;他们死后依然追随列宁,忠实地护卫在列宁墓的两侧。在苏联改制后参观这一座伟人墓园,能不令人感慨万端!
当我进入列宁墓,随着缓缓人流绕着水晶棺行走一周,看到列宁遗容,看到他硕大的智慧的头颅,我的感慨就更加强烈了。一代伟人,创建了前无古人的业绩,他的事业曾蓬勃发展红遍东方,他知道吗?他的事业最终难以为继,不得不顺应潮流易帜改制,他又知道吗?泉下有知,列宁将作何感想?
但他曾经建造过辉煌,改变过世界,书写过历史;二十世纪人类史册上,有以他的名字为代表的厚重的页码;九泉之下,列宁应该没有什么缺憾的吧!
听安德烈介绍,俄国政界和学术思想界对列宁有许多偏于否定的评价。但像安德烈这样有学问而不走极端的人则认为,列宁属于历史。列宁创造了一段历史,而历史是不可更动的。
走出列宁墓,红场上依然淫雨霏霏。克里姆林宫尖顶上的红星,在迷蒙的水雾中若隐若现。莫斯科在地理上西出阳关不止万里之遥,而列宁是我心理上的一位故人。我并不崇拜伟人,何况伟人时代已经过去。后人而复后人,不会再有这样的伟人了吧!
街头醉汉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地理位置的差别,大吃大喝的中国人对酒精的需求度呈现一条南低北高的函数线。
广东深圳流行软饮料,即便有白酒啤酒席间也很少强行敬酒;上海一带开始喝点啤酒,白净面孔便发红发紫;过了淮河,白酒开始占领宴席,啤酒只是漱漱口,而且强劝硬灌,不放倒几位不算待客之道。但这也只是大体而言,云贵川也属南方,出产茅台五粮液也出产豪饮的酒徒。凡事不宜一概而论,不过就大体而言,我国北疆之外,从蒙古到俄国,酒度函数线确实在继续升高。
在二连浩特站出关前,我们买了点啤酒和二锅头备路上饮用,就在铺位间地板上堆放着。有经验的倒爷们劝我们最好藏起,我们也没在意。结果进蒙古出蒙古,海关边防的军爷们都盯上了那几瓶酒。闯进来闩上门,先是讨啤酒喝,一人一瓶,仰面朝天灌下去。未曾尽兴,快开车了又指名要二锅头;讨到二锅头,锁进随身精致的公文密码箱,面孔俨然军人步伐下车去。以为这二锅头会带回家慢慢饮用,不料我们从窗口望去,几位军爷就在站台上迫不及待干开了二锅头,仍然是仰面朝天灌下去。结果俄国海关边防上车,在我们包厢只看到几只空瓶子。
着名的最难缠的“小胡子”越发难缠,寡白的脸上小胡子越发显得浓密漆黑。没法子,只好甩过去几盒“三五”烟,小胡子才总算没出难题。
到了莫斯科,我们买的二锅头已所剩无几。与接站的朋友,与安德烈,与晋帮各位老板总经理一块喝了两次,酒源告罄。没法子,只好买着名的伏特加来喝。伏特加倒是不很贵,合二三十元人民币,只是度数低。四十度,只比人体温度略高一点。度数低也罢了,却又没有任何酒香,寡淡之至。相比之下,二锅头就是芳香甘醇琼浆玉液了。怪不得有些中国餐馆一瓶二锅头开价敢要十个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