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数不多的夫妻生活,马庆新总是竭力让陶丽蓉相信:她依然年轻,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历经了那么多年的风雨人生,都老夫老妻了,还有什么会变?可马庆新心里明白,自己在欺骗她,他毕竟了解自己日益增长的对女人肉体衰老的挑剔。他和她做爱,心里就会回想年轻时候的时光,那时候的触碰,总能引起电闪雷鸣般的激动……从某个隐秘的部位开始,着了火似的,迅即而热切地遍及全身的每个细胞……而现在,那些曾经多次沸腾过的细胞疲惫了,无力了,这种回想会让他更加厌烦眼下这两具肉体纠缠在一起的丑陋,就像被岁月风蚀了的螺丝帽和螺丝钉,无论怎样精心磨合,总有些不和谐……而更难以启齿的是,早几年,马庆新就对男女之事失去了兴趣,夜晚这段时间,他更愿意看着电视,漫无边际地想一些和电视画面无关的事。
陶丽蓉敏感到了马庆新对她身体的疏离,疑心他在外面有了更年轻的女人。然而,日久天长,翻天覆地又找不到这么一个女人,陶丽蓉便更心烦意乱而疑惑重重,直至成了恶性循环。他疏于和她亲近,她便想到有另外的女人,抓不到蛛丝马迹,心里便愈加烦躁,疑心愈重。这天下午,她闲着无事,又给马庆新打了手机,马庆新不接。她便要通了马庆新的秘书王文,问:“庆新呢?”
“马书记刚回到办公室。”王文道。
在办公室却不接电话,有什么不对了?陶丽蓉立马就去了,从后勤中心到政务大楼也就十几分钟的路,陶丽蓉开着车,路上先是遇上红灯,又是遇上一辆三轮摩托和汽车相撞的事故,交警处理现场,这一耽搁过了半小时,急得陶丽蓉拍着方向盘头上直冒汗……马庆新在办公室,看到她打他的手机也不回话,说不定就是有情况。和谁情况着?陶丽蓉眼前浮起一团渺茫的迷雾:透过那团迷雾,她看到一个清晰的女人身影……眉眉眼眼隐在迷雾中,看不清楚,“她是谁?”女人携着一缕轻烟飘向马庆新……他的魂就要被她勾走了……“庆新,你个挨千刀的,敢背叛我?”……陶丽蓉忙于内心的交战中,前方路通了,她还不动,跟在后面的车一直响喇叭,司机等不及了,绕到陶丽蓉的车前,叫:“大姐,你走不走?”一语惊醒了她的白日梦。
“对不起。”陶丽蓉透过挡风玻璃喃喃地说。启动了车,眨眼便到了市政大楼,马庆新的办公室在11层东面,陶丽蓉出了电梯,迎面碰上一个亮丽夺目的身影,是节目主持人王晓玲,她冲陶丽蓉展出一个灿烂的笑就擦肩而过了。
她去哪个办公室?找谁了?陶丽蓉满腹狐疑,快步走到1123房间拧开门把手长驱直入。正有一位四十几岁的女人坐着,那女人长得实在一般:脸色土黄,头发稀疏,脑后结了个蔫不拉叽的马尾辫,嘴巴难看,门牙突出,嘴唇合不拢似的见人就笑着。陶丽蓉进门,她便起身告辞:“马书记,我走了。您一定要为民做主。”
“回头我问问情况,再说吧。”马庆新慢条斯理地答。
那女人离去时竟还和陶丽蓉拉起嘴角,露出一副讨好的笑。
“这女人干吗了?”
“社区的,开了个小饭店。几个混混吃了饭不给钱,还调戏服务员。”
“怎么不找公安找你了?”
“去年就报案了,公安局换了局长,几个科室作了调整。报了案没人管,她的材料也找不到了。”马庆新的语气一直是平静的、慢条斯理的。这让陶丽蓉恼火:“怪不得你忙得整天不着家,这么个大书记,就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
“哪里是我管了?人家找上门来,总不能推出去吧。”
“不会把公安局的找来?”陶丽蓉说着话,把手包往办公桌上一掷,好像她是来告状的,准备酝酿长篇大论,兴师问罪了,“电视台的王晓玲刚才是不是找你了?”
“是呵。你怎么知道?”马庆新一脸狐疑。
“她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找你干吗?”陶丽蓉眼睛逼视着马庆新。
“咱北城这么个小地方,谁不认识谁?她办不进工作手续,让我和立扬说说。”马庆新依然慢条斯理。
“我明告诉你,不能插手这事,她在社会上名声那么大,你要说了,别人还以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
见马庆新沉默着,陶丽蓉“噌”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样子是准备好好开导他一番或是指责他一顿。但,马庆新感觉累了,身心疲惫,不准备接招。他突然觉得和妻子之间存在着难以言说的隔膜,他表情无奈地添茶,给陶丽蓉也倒了一杯:“尝尝,人家说是顶级的茶叶。”
“给你送的,哪个不说是最好的?”陶丽蓉冷着脸,“你听到了没?王晓玲的事不能插手。”
“我有分寸。”
“什么分寸……还不知……”陶丽蓉想说还不知你们男人,见了媚狐子样女人就忘了姓啥。办公桌的电话响,马庆新接了:“嗯,嗯,我这就过去。”他要开电话会议去,陶丽蓉憋了一肚子气,离去了。
下楼时,陶丽蓉的手机响了。是弟弟陶二。“姐,你在哪?”
“一会儿就到家了。”
“我给你送一只鸟去。”陶二和他姐说话的方式一样,都是不管对方是谁的指令式。
“什么鸟?我又不会养。”那边,陶二早挂了,陶丽蓉不知他在搞什么,她可从来没有说过要养鸟的,倒是很想养只狗,曾经领回来过,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犬,狗眼乌溜溜地看着人,跳起来的样子非常可爱。可又得给它洗澡,还得给它买狗粮,还得调教它懂规矩,比管小孩还麻烦,不到半个月,陶丽蓉就把它送走了。
做完最后一期以“春炫”花卉公司挂名的《周末文艺》,为呼应首期,依然从市民广场几位游人的闲话开始,引出什么花草养在什么样的环境、养花对情趣的提高等等问题,中间还采访了两个专家,也就是个“俗”套的节目,这类节目谈不上档次,只是在人们熟悉的话题上再加上些熟面孔,人性的特点就是更关注熟悉的事物,攀比、嫉妒、仇恨等等情绪多发生在熟人中间,屏幕上出现熟面孔,便有了更多的收视率,很讨巧的。杜美下班回家就很晚了,开楼门时正好遇上马庆新也回来了。
“上我家坐坐,我带了些鲜果回来。”马庆新热情地邀请杜美。他对杜美印象很好,杜美的眉宇之间永远都有一种坚忍气质,使得她柔中带刚,有主见。而且她言语不多,做事靠谱。
杜美的脸微微一热,不好推托。自从那次和许立扬带了两万元钱去找马庆新,虽然许立扬先几分钟上了马庆新的办公室,她也没亲眼看到许立扬给马庆新钱,而且她猜度,那钱许立扬很有可能是自己装了腰包。可杜美再见马庆新,总有几分不自在,他一定把她和许立扬当同谋了。两人一前一后,转眼间就到他的家了,门“吱咛”一声打开,马庆新的妻子陶丽蓉探出头来,眉梢眼梢都堆着笑和他们说:“快进来,看看我的鹦鹉。我弟弟给我送来的,很有意思。”
马庆新伸手,做了个让的姿势。于是,杜美便先他一步跨进了他的家。面对色彩艳丽的陶丽蓉,杜美浮上了几丝笑意。
陶丽蓉不知涂了什么,圆润的脸上油光水滑,可能没穿塑身内衣,乳房在胸前夸张地鼓胀着,像是安上去的,可却是真的。陶丽蓉本来有一种很美满的福相,却常常被她用大红、大绿、大花的衣服夺去了不少颜色。陶丽蓉不觉得,喜气洋洋地拉过杜美,指着屋角花盆架上一只精致的鸟笼,说:“快看,多漂亮。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鹦鹉小小的脑袋往旁边一扭,居然开口了。陶丽蓉有点不相信。又冲它说了“你好,你好”、“欢迎”、“不说话”等等很多字眼儿,鹦鹉再没学舌。
“笨鸟。”
“笨鸟。”陶丽蓉的耐心达到了极限,鹦鹉又学了一句,把他们仨都逗乐了。
马庆新换了软底拖鞋,是一双浅灰色绒面上有米白小猪图案的,这双拖鞋为他的不苟言笑平添了几分亲切,他招呼杜美坐。
陶丽蓉边说鹦鹉的趣事,边把马庆新拿回来的鲜果在水龙头上冲了好几遍,放在一只透明的果盘中,让杜美选了吃。
杜美拿了一只荔枝吃着。她站在鸟笼前,盯着鹦鹉贼溜溜的眼,小钩子一样的尖嘴,红绿中还夹着点点黄的羽毛,觉得这鸟外观还真漂亮。特别是鹦鹉的小脑袋扭来扭去,一会儿左边的眼睛亮亮地对着杜美,一会儿右边的眼睛又茫茫然地盯着她。像是和她做游戏又像是在暗示某种玄机。笼中鸟看人看世界肯定是井底蛙了。杜美觉得有些悲哀,为鸟类,更为某些人类。她和陶丽蓉说:“你弟弟不是开着花卉公司吗?我还刚给他们公司做了一期节目呢。他如何想起来送你这个?”说着话,杜美脑海里又跳出一位黑衣黑裤,块儿头不大,很敦实,留胡子,有些阴的男人形象。陶二的胡子是最近留起来的,像是换了个人。现如今留胡子的人不多了,陶二的胡子稀疏却黑森森的,很特别,显得有些吓人。
“还不是因为庆新忙,常不着家。连星期天都想着工作。我弟弟怕我孤单,才把他养的鸟送我。”陶丽蓉语气里满是夸耀。不知是夸她的弟弟还是炫耀她的丈夫。
杜美随声附和。说陶丽蓉可真是有福的女人。
陶丽蓉更乐,眉眉眼眼乐成了月牙儿。一定要留杜美吃机关食堂刚做的凉糕。陶丽蓉说:“上好的糯米,又软又香甜。可惜糖放少了。”
马庆新胃凉,不想吃凉糕。陶丽蓉和杜美便坐在餐桌前,凉糕是主食,佐菜有罐装的酱豆腐、橄榄菜、辣子香椿,还有咸鸭蛋。杜美样样都尝了尝,陶丽蓉边吃边讲营养搭配的重要。其间,马庆新进了卫生间,陶丽蓉小着声说:“你问过王晓玲那条水蓝丝巾哪买的没?”
“她一直没系,我倒忘了。明天问。”
“不用专门问,找个机会顺便说起。”
“明白。”这么件小事,陶丽蓉语气如此隐晦,让杜美摸不着头脑。
“知道王晓玲在哪做美容吗?我碰上她了,见她皮肤那么好。”
“好像在‘天星’,也不怎么做,她的皮肤天生就好。”杜美真不知陶丽蓉这么关注王晓玲是什么用意。又问她的丝巾又问她如何美容,她想效仿她?毕竟岁月不留情,人老珠黄再怎么打扮也是强弩之末了。
平常北城开机关大会或是集中学习,陶丽蓉常和杜美碰在一起。她每每招呼杜美坐近点。遇台上的人讲话冗长、无聊时,两人便在台下用纸笔开小会,交流一些私密的话题。陶丽蓉爽朗、性格好,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原是可以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但有一样,她就是太爱八卦,爱想方设法探究别人的隐私,或者拿些捕风捉影的事做话题,这让杜美感觉别扭。
事实上,杜美晚上是有很多余暇的,她很想和陶丽蓉聊些女人的话题。但见马庆新在看新闻,不好铺开衣服、首饰、美容之类的话题。这两口子还真有意思,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一个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个惜言为金。他们夫妻应该是“互补型”的。潜意识中,杜美面对陶丽蓉有些莫名的不安,因此,吃过甜软的凉糕,要帮陶丽蓉收拾碗筷,她不允。杜美便看着她简单洗涮整理完毕,又给马庆新蒸了水蒸蛋,水蒸蛋里放了盐、酱油、味精、胡椒粉,陶丽蓉说:“这样蒸出来有味,蒸好后再搁些醋、香油和葱丝就更可口了。”
“陶姐真是家里家外一把手。”杜美由衷地赞叹。
陶丽蓉谦虚了几句,杜美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