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烁老师把一个简单明了的逻辑教学方法研究出来以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太阳垂在西山顶上的时候,他才在学校通往他家的路上走。这是一条他走过几千次几万次的路。足迹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其年岁一天天增长了,由英气勃勃的青年变成了近五十岁的中年,正像田里的禾苗,从苗壮走向成熟并且结出了果实。他的路还算走得平稳扎实一步一个脚印。何以能够这样顺遂,他没有仔细想过,只是一个劲地走到了现在。这路还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早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不过,今天他觉得这段路格外平实、格外亲切,也许是由于收获后的喜悦吧!
闫烁老师头微低腰微勾,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直到进了巷道影子才消失了。巷道两旁一堆堆饭后剔着牙,胡扯闲聊打发日子的人群,使他顿时觉得天真正晚了,肚子也确实饿了,于是想起了每天回家妻子便立即端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的情景,他的口水随之流了出来,便加快了脚步。
走进家门,家里没有那一丝丝惯常的温馨。妻子意外地不在家,家里的陈设包括桌椅沙发都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毫无生动鲜活的气氛。空间仿佛增大了,置身于其中的闫烁老师,似乎显得很小很小。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景使闫烁老师分外吃惊,他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多年来,他的家庭基本处于和谐、温暖和幸福的氛围中。这种近乎凄凉的情况是极少出现的。眼前本来十分熟悉的一切,闫烁老师忽然感觉到很陌生。于是闫烁老师觉得很累,疲倦地坐在了桌前的藤椅里,头向后仰去,闭住眼睛,想休息一会。然而,这样并不觉得舒服,无所依托的头颅使脖颈发酸发困,闫烁老师便又坐起来向桌面伏去,突然,墨水瓶下压着的一张字纸条映入了眼帘,他即拿过来细看,上面写道:
烁:
我觉得近几天你情緒不好,对我也表现出厌烦态度,甚至厌烦到不吃我做的饭了。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就暫时避一避吧!祝:
顺心
钰
看罢字条,闫烁老师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今天发生变化的真正原因。
中午放学时间已经超过近一小时了,闫烁老师还在为一个逻辑教学方法苦思冥想,这就是他所带《形式逻辑》课程中“直言判断之间的对当关系”一节内容的教法。怎样才能使学生对抽象难懂的理论关系容易理解容易掌握呢?这就需要一个简单明了的教学方法。比如,“反对关系(A与E)”中:当A真时,E—定是假的,当A假时,E的真假不定;当E真时,A—定是假的,当E假时,A的真假不定。此类原理往往使一些学生百思不得其解,弄得焦头烂额了还不得要领,究其原因,主要是方法上还存在问题。闫烁老师决心研究出一套解决此类难题的简单明了的方法,并尽快运用到教学中去,但是,简单明了的方法没理出个头绪,却使回家吃饭的时间往往推迟。
“……之所以当E真时,A—定是假的,是因为……”为了寻找简单明了的教学方法,闫烁老师走在路上也苦苦思索着,以至回家途中烈日的毒晒他也没觉得。坐在吃饭桌旁,面对桌上香喷喷的饭菜,他记不起动筷子去吃,傻乎乎地活像一截呆木头,其实,这时他头脑里是十分活跃的。从外表看来,反倒显得呆头呆脑。
“哎,这么迟回来还傻坐着,这顿饭你倒是吃还是不吃?”妻子南钰不耐烦地说道,“叫人没完没了等在厨房里,你就过意得去!”
“吵,吵啥吵,烦死人了!”闫烁老师在他的逻辑关系中似乎马上就会理出一个令人欣喜的头绪来,似乎智慧之光即刻就要闪耀时却不料被妻子的埋怨声打断了,他便很不高兴地说道,“我不饿,不吃!”妻子劝他吃饭,本是极正常极自然的事,若是在以往对她深情地笑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今天,或许是他想问題想得急了,抑或是问題一时没个结果而心中烦躁,便不假思索地说了上面显然带气的话。说完,站起来,回到卧室,躲在床上,继续开动脑子,寻找简单明了的逻辑教学方法。闫烁老师排除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思考。也许是精神过于集中,或者由于疲劳,想着、想着便进人了梦乡。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当A真时……”一觉靦来,一看表,上班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便连脸也没顾上擦一把就径直去了学校。至于没吃午饭,肚子的问埋到底怎么解决;又由于没吃午饭,在家里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妻子有什么样的反应;睡觉以后妻子在做些啥,出门时妻子是否在家里,情绪怎么样等等,闫烁老师连想也没想一下。本来,罔烁老师就没有操心这些琐事(他经常认为这都是琐事)的习惯,他甚至对没吃午饭这件事本身早就忘到九霣云外了。
然而,南钰老师却被丈夫的言行极大地震动了。南钰老师觉得很委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丈夫的鼾声扯得最响的时候,南钰老师的泪也流得最急,那鼾声仿佛就是她泪水的原动力,二者成正比,和谐地进行着。南钰老师一边流泪,一边听鼾声,一边想了好多事情。南钰老师是教数学的,想问题时喜欢用数学方法推导,往往从一点生发开来,就能推出一篇大道理。南钰老师想,丈夫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呢?而且要以不吃饭的严厉方式表示出来。不吃饭不就是绝食(她是这样认可的)吗?绝食是殊死斗争的一种表现,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必须要殊死斗争呢?劝饭难道是错误的?难道不理睬就对吗?同样都是公事人,同样都要去上班,同样领公家的工资,谁比谁低贱了,谁又比谁高贵了!本来应该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一同回家做饭才对,可你闫烁是怎么做的,哪一天按时回家了,哪一天帮着做了一顿饭!
好像就你一人干工作似的,不推迟一半个小时下班似乎就不是一回事。我南钰多少年来每天都赶死赶活地搞工作,赶早赶迟地回家,赶急赶忙地做饭、搞家务,不都是为了你闫烁,不都是为了给你创造个好环境,不都是让你闫烁迟早进门都能及时地吃上温热可口的饭菜!现在倒好,这样做倒错了,好心好意辛辛苦苦地换来了个绝食,好心岜不成了驴肝肺!当然,也许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亊情,心里不高兴。但不高兴也犯不着给自己的妻子生气呀!妻子又不是外人,你可以把全部的不高兴都给妻子说出来。说出来了,当妻子的或许能为你分点忧、解点愁,至少也能好言好语地劝上你几句,消消你的气。从哪头说,都犯不着给自己的妻子生气,何况妻子是为了让你好好地吃饭。南钰老师从丈夫离开饭桌时开始,到丈夫急急忙忙离家而去,—直在厨房里饭桌旁的小発上听鼾声流眼泪想事情,屁股动都没动一下。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想到后来,就形成—条决定:暂时避开几天,免得继续生气。决定之后,她便将厨房彻底收拾了一番,又将整个屋子认真打扫了一遍。然后写了那个字条,用墨水瓶压在了桌上醒目的地方,就出门而去了。
闫烁老师把宇条看了几遍,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好笑就好笑在,区区一顿饭不吃的小事何足挂齿。况且由于考虑教学方法心里急得慌才不想吃饭,不存在生气不生气的问题。至于“厌烦态度”、“讨厌”就更谈不上了。之所以出现现在的局面,要么实属一种误会,要么是妇道人家鸡肠小肚之所为。说得好听一点是自寻烦恼,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庸人自扰。好气就好气在,平平和和、欢欢畅畅的家庭,为了一顿饭而生出这样的事端,造成无谓的烦恼,实在不值得。于是孔子的话就从脑中冒出来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冒出来了,又觉得这话与妻子挂不上号,妻子是通情达理的知识分子,是具有逻辑头脑的数学老师,所谓“难养”的那些“女子”不是能与妻子相提并论的。
而眼下的情况又使他不好闫烁老师觉得口渴了,便拿过他的保温茶杯想泡一杯“君山银针”提提神,醒醒目。闫烁老师不抽烟不喝酒,就客欢喝杯茶。他喝茶喝得很金贵很讲究,一般榜上无名的不喝,只喝“十大名茶”。茶具和泡茶方式都要符合“茶道”的要求。各种茶具各有什么优点和特点各是什么,什么时候宜于喝什么茶等问题,闫烁老师不但自己很注意,平时也给妻子讲过,有时还和妻子一块研究。每年必订的杂志《茶叶》,他从头到尾地看,妻子也每期都要翻一翻。他劝妻子应该经常喝点茶,妻子在他的影响下也喜欢喝点茶,所以妻子对茶道也颇为僅得一些。不过闫烁老师对“茶道”的讲究,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具体实施全是妻子的事。他平时喝茶都是妻子为他泡好了的,给客人敬茶,自然也有妻子准备,用不着他动手。这时轮到他自己动手的时候,却不知茶放在什么地方,便拿着茶杯茫然无主,胡乱寻找。接连翻了两个柜都没找到,就叹了口气,只好作罢,喝了杯很烫嘴的白开水了事。
闰烁老师躺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又想通过内静的方式养养神,便努力排除杂念,尽心消除烦恼。通过一定的内驱力作用,杂念和烦恼倒也减少了一些,大脑里似乎宽松多了。但肠胃中明显地感到一种反常的蠕动,先是肚子里几声“咕咕”响,然后就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闫烁老师立即断定一空乏的肠胃正式提出了抗议。从中午到现在只下肚了—杯水,早该吃点东西了。吃点什么呢?这可是个大难题。自从成家以来,除了闫烁老师在外学习工作开会的时间外,夫妻俩从未分开过。什么时候吃什么,什么时候穿什么,妻子总会及时安排好,并制作出来送到闫烁老师面前。闫烁老师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他们的家庭,这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定规,丈夫习惯于这样,妻子也习惯于这样,如果不是这样,反倒都不自然了。所以“吃点什么”之类的事情,闫烁老师在活生生的严酷现实面前不得不考虑“吃点什么”的“琐碎”事情了。那么,到底吃点什么?闫烁老师开动他智慧的脑袋,像探索简单明了的逻辑教学方法一样地用心思考着……
真是时势造英雄,奇迹出现了一闫烁老师经过反复思考,正确地运用判断和推理,终于得出了可靠结论,解决了摆在眼前的重大难题,厨房里肯定有可以吃的东西。整个思维过程是这样的:中午妻子做了两个人的饭一两个人的饭,自己没有吃妻子吃了没有?尚不可知4按照妻子平时的节俭程度,不会把饭倒掉。再根据这些断定,形成了一个简单构成式的二难推理:如果妻子中午吃了饭,那么,中午做的饭还剩一人的。要么妻子中午吃了饭,要么妻子中午没吃饭。总之,厨房里还有饭可吃。
可靠的结论出来了,闫烁老师便在理论的指导下兴奋地冲进了厨房。果然,中午的饭菜完整地放在案板上,分别用防蝇罩罩着。瞅着案板上的饭菜,闫烁老师脸上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深深感到了正确理论和逻辑力量的伟大和真实。同时,由于饭菜的刺激,口水也从口腔里奔涌而出。
闰烁老师以最快的速度,揭开蝇罩拿出筷子连续往嘴里塞了几口菜,由于塞得太多,食道来不及往下输送而被噔住了。他只得停住筷子,闭住嘴巴,让拥挤在食道里的食物慢慢下咽。这时他才发现这些饭菜原来都是凉的。“应该热一热再吃!”他头脑中敏捷地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对,应该热一热再吃”,紧接着他就在内心里肯定了这一念头。怎么热呢?又一个难題出现在他面前。热饭,首先得生火,而炉子下面的那些细面子煤用什么方法才能够生着呢?火柴显然点不着。纸呢?也不行。木柴,没地方去找。唉,他感觉到后悔了,他曾几次看见妻子很容易就把火生着了,那时为什么不学一学,掌握一点生火的方法呢!看来不光逻辑教学有个方法问题,生火也有个方法问题,大概干什么都有个方法问題。
哎!他突然灵机一动一这不是一种理论概括吗?一干什么都有个方法问题。对,是一种理论概括。这一意外收获又使他兴奋起来了。既然没掌捶生火的方法,那就不要勉强去做。世界上的事情要尽量避免勉强。勉强去做,做不成的可能是很大的。他进而想到,不会生火也好。不然,火生着了,热饭要用锅,锅用完了还要涮洗(他竟然无师自通,知道锅用完了还要涮洗,进步非常之快),麻烦得很。那么,饭怎么热呢?他以手夹额,又进入了思考状态。“有了!”不多时,他突然自言自语地喊道,刚才不是喝了杯开水吗?那开水不是很烫嘴吗?将很烫的开水倒入盛饭菜的碗里,通过热能传导,饭菜不就热了?他立即如法炮制,饭菜果然热了些,他扎扎实实地吃完了这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