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也好黑夜也好,持续不断地织着布。
快一点,快一点,不买到药的话……
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在红叶落尽之前……
直到这手指停下为止……
直到这羽毛,折尽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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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小小的纸捻灯在角落里静静燃烧着。
弥漫着淡淡松香味的和室隔间里一片昏暗,没有清晨,也没有黄昏;只有暗淡的光线笼罩着四周,逐渐在纸隔扇上映出了朦胧的影子。
忽然,如豆的烛火微微一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一声,犹如清泪微光摇曳。
一瞬间,横木卷布轴上溅开了点点刺目的殷红。
洁白的羽毛随之如细雪般飘然落下,在半空被一双手握住;紧接着,机杼声立刻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
日复一日,连昼夜的流逝都已忘却。
那声音犹如深秋铃虫将逝的哀鸣,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悲戚,像是害怕着什么将再也来不及,因而尽力、尽力、尽力地在隔间内响彻着。
竹子风铃的嫩枝将要折断前的凄切清音,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裹着纱布的指尖已然感觉不到疼痛。
飞快地摇动梭子的时候,细小的血珠从伤口中渗出来,很快便将单薄的白纱染上淡红色。
一道又一道细而深的伤口,从指尖一直蔓延到纤弱的手臂。折起的和服长袖下遍布红染,无暇顾及包扎的白皙肌肤上尽是累累的血痕。
仅仅是看着都令人感到心惊和疼痛的伤口,那柔弱的身影却仿佛浑然不觉;白昼也好黑夜也好,只是持续不断地、一心地织着布。
季节从指尖和纷纷散落的羽根中静静流逝。
青森的红叶也终于飘落了。
但是,隔间里的机杼声仿佛从未间断过。
朝露莹莹的抚子花和女郎花在清晨短暂盛开的样子,薄暮的月色流淌在红叶上,宛如秋露微光闪烁、清泪满盈的样子;一切季节流逝的痕迹,都已被全然忘却。
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
披着洁白羽织的藤原铃坐在织布机前,咬紧了嘴唇,额上渗着薄薄的汗珠,一手紧紧地攥着梭子,没有裹上纱布的指节像是要穿透肌肤似的发白,隐约可以看见指尖的深红血痕。
是因为羽根折断、指尖磨破的疼痛?
还是因为心如刀绞、魂灵哀泣的痛苦?
纺纱绞线一点点织出的布匹,布料摩挲发出窸窣的轻响,犹如细沙悄然滑落。
那是无比光润清脆的、时间流逝的沙漏声,也是魂灵逐渐化为齑粉随风而逝的消散声。
柔弱的生命随折下的羽根不断流逝着。
可是即便如此,那双手织布的动作也没有停下。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赶在那秋天的七草凋谢之前,赶在那深红的枫叶落尽之前。
几缕秀发垂落下来,犹如柔弱的藤花末叶微微飘摇,映衬着她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和脸颊;虽然没有泪痕,映出的却是比流泪还要凄楚、比悲泣还要哀伤的表情。
那苍白而凄然的、已然血色全无的美丽面容,就仿佛所有的心力与鲜血,都已经从折断的羽根和磨破的指尖流逝,一心倾注在手中的布匹上。
春天八重樱的花瓣,夏天杜鹃泣血的泪珠,秋天薄暮的夕照,冬天覆盖着山峦的残阳。
当一匹又一匹绢布展开时,那上面流动的色彩和纹样熠熠生辉,满目皆是四季的自然之景,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显得生动、美丽而虚幻。
绮丽绚烂、华美高雅的布匹,犹如映出了季节流逝的痕迹。
每一根丝线都牵动着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和最深处的怀念。
春天飘落在白无垢上的粉红樱花;夏天青竹连绵的山坡,几只鸟雀穿过庭前青叶,风中响起的细微而清脆的铃声;秋日夕照下飘散的红叶;冬夜远山悠然散落的细雪……四季之景如同水波一般变幻流动,疏影横斜,其间浮现的始终未变的却是他的微笑。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虚无的幻象罢了。
强忍着心头的悲意,她只是更用力地加快了织布的动作;顿时,随着织布机发出的压抑的悲鸣,光亮的丝绢如溪水般流淌而出,指尖的纱布一下子渗透了血痕,犹如秋天奥入濑川的溪水映照着岸边红叶。
那双伤痕累累的纤手织出的,又岂止是霞染一般美丽的布匹呢?
两年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和回忆。
对这浮生无常的世间的不舍与留恋。
四季流转之间凝聚在心中的,无法言说、更无法忘记的哀痛与情意。
还有从那初见的雪天起,便一直深深印在心里的、两年来从未改变的温柔的笑容。
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最初最初的相遇。
可是,相逢便是注定破灭的结局吗?
还是说,是再也无法重逢的誓言呢?
深爱之人那日渐消瘦和愈发冰冷的身体,犹如织针深深刺入指尖,在心脏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和凄楚。
除此之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即将随风而逝的魂灵,只是为了心中那唯一的一份悲愿,如同蜡泪悄然淌落、静静燃烧成灰烬的烛火一般,不顾一切地、竭尽心血地努力着。
悄然流逝的四季之间,用折下的羽根织成的白绢,用指尖的鲜血染红的枫叶;还未来得及倾诉便悄然离别的情意,在飘落、纷飞、融化、消逝的白雪中随变换的季节静静流转。
直到岁月流逝、四季更迭,他再也不会记得这一切的那天。
这样,可以被原谅了吗?
这样,可以做梦了吗?
因为,只要他的生命延续下去,这份情意就永远也不会消散啊。
深秋铃虫将逝的哀鸣一直没有停歇。
远方积雪的山峦逐渐开始染红的时候,一个身影急急穿过七草丛生的庭院,很快便沿着篱墙下的小径远去。
指尖裹着的纱布早已被殷红浸透,她却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廊下的小屋,只是那样用尽浑身力气地向远方奔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那红叶落尽、夕照散去之前;在那羽根折尽、手指停下之前;在那生命消散、魂灵湮灭,一切心愿和回忆全都化为虚幻之前……
庭院秋风轻拂,廊下红叶纷纷飘落,最终隐没了那个抱着绢布匆匆离去的柔弱背影。
逐渐凋落的秋之七草随风微微摇曳,静静讲述着生命的无常与离别。
很多时候,往往只是一念之间的差异,却会如飘散的红叶般永远擦肩而过。
一旦后悔,那将会是绵延一生的凄苦。
七草皆散华,纷纷尽哀恸。
见此红叶落,始知秋已终。
山峦尽头仿佛传来了傍晚无间钟敲响的悠长凄远之音。
当红叶落尽的时候,在秋之七草凋谢的凉石间,铃虫的鸣叫也终于会消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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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染,水满川,七草丛中、魂飘散……”
漫山遍野,红叶飘落。
几天前才下过深秋的时雨,傍晚的山间还飘散着木叶和秋之七草的微凉清香。
白神山地岩间的小溪和山泉全都涨满了水。蜿蜒曲折的溪流清澈见底,哗啦啦地从河底铺满的细沙与鹅卵石上淌过,不时有岸边的红叶随风打着旋儿静静散落在水中,随奥入濑川朝青森远方的七尾湾奔流而去,一逝不返。
奥入濑泉的溪流从白神山地的红叶丛中缓缓流过,兰草丛生的溪边开满了香味清苦的野菊和木槿,偶尔还能找到一簇尚未凋落的龙胆花。那一片的红叶格外鲜艳,连蜿蜒的小溪都隐藏在树丛中,只见染成暗红色的水流。
不知是不是幻觉,轻拂的晚风和清亮的溪水声中似乎隐约传来了细微的铃声。
映衬着飘然落下的纷纷红叶,那清脆的铃声显得格外沉静悠远,如同满天夕照下随风飘散的山之音。
“好听吗?”
“嗯,很好听呢。”
听见丈夫愉快而兴致勃勃的声音,她轻声答道,同时悄悄搂紧了丈夫坚实的肩膀。
在涉水的时候,她的木屐带子断了,而雨后的山路又非常湿滑,他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赤着脚走,而是坚持背着她走完下山的路。
水红色和服的下摆卷起,露出幼嫩的杨桐树玉叶一般白皙纤细的双腿;他用有力的双臂绕过她的腿弯处,稳稳地托着她,一边轻松地走着,不时侧过脸来笑着对她说些什么。
当她担心一路背着她下山的丈夫会吃不消时,他却笑着说,平时砍完柴后不在途中歇息、一路背着下山的柴禾都要比她沉多了。
无论是那轻快的声音,俊朗而富有生气的面孔,还是坚实有力的臂膀和稳健的步伐,怎么看都是一个年轻、健康、充满力量的生命。
“秋天红叶狩的话,果然还是白神山地的红叶最漂亮。”
“是呢……漫山遍野都是红叶,就像傍晚的夕照一样美。”
无论远近的山峦,都覆盖着黄昏落日的余晖,映衬得山间红叶如火一般燃烧。
秋天的枫叶,就好比春天的红色垂樱。
两者皆是世间罕见的美。
“不过啊,赏红叶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眺望,不能在近处静静凝视。”
“诶?”听见丈夫这样说,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青森一个流传了很久的古老传说啊。”
“就像连给我讲的雪女的传说那样吗?”
“嗯,差不多吧。”他笑了笑,“青森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传说。据说不能那样做的原因是,红叶的颜色是红叶姬的血染红的,红叶姬的忌辰就是每年红叶祭的次日。”
“啊……”
听见这话,她不由轻呼了一声,随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怪不得……即使是从山峦远处眺望,红叶也显得很悲伤呢。”
“所以,才会说‘七草丛中、魂飘散’吧。”
“红叶与七草……”
“因为,红叶姬死去的时候正是秋之七草盛开的季节。鲜血染红了红叶,却无人埋葬,就那样被抛弃在七草丛中,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后魂灵飘散。”
红叶何纷落,世事本无常。
谁又能想到,生前高贵美丽、享尽荣华富贵的红叶姬,死去时竟会是如此凄凉呢?
没有被超度的魂灵不得往生,只能在世间和三途川岸孤独地徘徊,直到三年后魂魄湮灭,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据说正是由于在秋天死去的红叶姬,血染的红叶与魄散的七草才显得这样美。
黄昏逢魔时刻,提及红叶姬的传说,仿佛连傍晚山间的空气都忽然变得冷清起来。
这一段山路两旁,红叶丛和秋之七草显得格外茂密,涨满了水的溪流从岩石间淌过,只能隐约看见染成暗红色的水流。
一阵向晚的习习凉风吹过树丛,把红叶摇动得沙沙作响,丛生的七草随风晃动,不少红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其间似乎夹杂着从远方传来的细微的铃声。
或许是错觉,但在一片幽静的山间,那似有若无的铃声如同细小的呜咽,又像是轻微的啜泣。
“山里怎么会有铃声呢?”
“大概是山风吹过红叶发出的声音吧。”他静静说道。
“或许,是敲响无间钟的声音也说不定。”
据说,敲破了无间钟的人,便可以得到今世与来生的幸福。
无数人满怀期望而来,最终却都怅然若失而归。
以无数面镜子铸成的无间之钟,纵使已被推落远江无间山悬崖下的万丈深渊,却仍然会于黄昏逢魔时刻,在深山间敲响悠长渺远之音。
可是,在傍晚深山敲响无间钟的人是谁呢?难道是逝去的亡魂吗?
或许,就连亡魂也听到了无间钟的传说,奢望着来生的幸福,因而试着将它敲破吧。
敲破无间之钟的人啊,真的可以得到今世与来生的幸福吗?
她搂着丈夫的双肩,把头轻轻埋在他的脖颈处,几绺发丝擦着她的脸颊。
沉默良久,她忽然轻声说道:
“为什么,青森的传说给人的感觉都很悲伤呢?”
无论是怎样的传说,最后的结局都从未完满。
编织和讲述这些故事的人们,既然怀着美好的心愿,又为何要赋予它悲哀的尾声呢?
听见妻子的话,他的身影仿佛顿了顿,但是只有一瞬间,他便继续向山下走去,并没有停下脚步。
这一点,她或许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吧。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明白才好。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的痛苦和悲伤有很多,有时候不管付出了多少努力,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徒劳。并不是因为做得不够好,不够诚心,只是有些事情,确实是无能为力的。”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贪怒嗔痴。
这一切一切的浮世纠葛与哀愁,最终都归于两种根源的悲苦。
——爱别离,求不得。
深爱之人,乖违离散不得共处;珍视之物,苦苦求之而不可得。
其中的痛楚,任谁都难以忍受;可是满怀的心愿和情意,又有谁放得下呢?
因此,即便知道最终一切还是要离散,却依然无法舍弃,而执意选择敲响无间之钟;就那样怀抱敲破无间钟的心愿,祈求着今世与来生的幸福。
万物往生,浮世无常。
能够得到所谓“幸福”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一切无法实现的承诺和悲愿,想见的人和想要遵守的誓言,都寄托在那些古老的传说中,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地延续下去。
无论樱花还是红叶,尽管都说那是留恋世间的亡魂的哀思与执念,实际上却是活着的人自己无法忍受生离死别、从此两不相见的哀痛啊。
人生,大概确实是苦的吧。
“正因为无法避免,如果没有这些传说的话,总有一天会被心中的悲伤和痛苦击溃压垮。可是……”
他更紧地、更稳地托住妻子的身体,侧过脸来,向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也正因如此,才想好好地珍惜今世的缘分和幸福啊。”
情意,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呢?
或许像三途川的河水与彼岸花,是可以令人忘怀世间其余一切,乃至今世与来生的事物吧。
离散的悲苦,浮世的无常,生死的悲哀,往生的凄然。
情意愈是深重,一切走到尽头时也就愈是哀痛。
可是啊……来生的虚妄与永恒的空幻,难道会比人世的浮沉要来得幸福吗?
比起奢望着那份不可得的虚幻,想要的只不过是紧紧握住眼前的一切。
敲响了无间之钟换来今世的这份情意,此生还有什么不够满足?
她低下头,将脸颊紧紧贴在丈夫坚实的背上,同时更加搂紧了他的肩膀。
透过深青色和服传来的暖意和熟悉的味道,温柔地、有力地拥抱着她的身体。
红叶一般覆盖着山峦的满天夕照下,两个身影正朝山下渐行渐远而去。
七草丛生,红叶渐染,涨满了水的奥入濑川向远方奔流不息,流过此岸与彼岸,今世与来生。
映衬着白神山地飘然落下的纷纷红叶,那一同融入了落日余晖的背影逐渐隐去,仿佛永远也不会分离,就这样静静走过了浮世悲欢,以及一生情意。
秋·红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