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蔬落的灯火,穿过临春河,小车就向鹿回岭上的鹿回头公园追去。这回不是追鹿,而是追夜,无边的包容又无限扩张的夜色,谁也无力把握、无法捉摸的夜色。
入夜虽然不久,但山上已寂寞得很深。一脚踏下汽车,园林式的景致陌生得我不敢回忆,两年多的时光将粗糙的山头彻底地变化了。临坡临崖而设的观景台,一下子把我瞳孔的镜头摇向下界——灯火明灭、若真若幻的三亚市区。背后是鹿回头宾馆,丛林遥没,千回百折。汽车后来装着我们悄悄地溜了一圈,那的确有一点“鬼迷心窍”的味道。有熟知底蕴的人威吓我,倘若你在这里有不纯的动机,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出路,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样的,正是古代的那种迷魂阵。这是我们现在站着的鹿回头的正南方。两年前,我与一个可爱的朋友在高挺稠密的椰林间各自无声地走过,那时她掐下一朵扶桑。扶桑如今是她的风景,而椰林只是我眼底的朦胧。右边是大东海,离市区最近也最好的游泳之所在。左边的西方,遥而又远的正是天涯海角,目不能及,手可以指,尽管是一条虚线。然而这恰是一种供人怀想的美德,譬如“天涯何处无芳草”。苏子衔到了芳草没有?他回头的时候生命也就告一段落,当然是一个诗人的一个段落,是后人诗词里的一个段落,这与鹿回头的故事多么不同。此刻我们就靠近那座庞大的石像底部,古人的喜忧不必去考究了,还是抓紧时间去回味现场的快慰罢。夜空下的三亚的确是美丽的,当深蓝的氤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的每一个细节,又当灯火自由自在、有意无意地去燃烧一片,点破一孔的时候,三亚的确是美丽的。她没有香艳的娇娜,没有轰隆的夜声,甚至也没有繁华的霓虹(就那么三四处点缀其间),然而,这与无意粉饰的山水正是一种谐调,不隔绝人间烟火,也不脑满肠肥得让人惶恐,更不见淫邪的荡笑。寻幽探胜,又留恋俗世的心灵,正好暂栖在这素朴的夜色之中。从新桥到金陵渡假村口,一带的路线隐约可辨。三亚河借着岸上的光亮传送着些微的波光,而临春河,只是想象中流着一股暗影而忆。庞大的弯曲当然是三亚湾了,它在城市的西首,此刻墨蓝着,一条宽大的抛物线很有弹性又很有风度地伸着,不知是大海把城市抛在我们脚下,还是城市把大海抛在远方,总之,有一种东西在我的意识里延伸,象抛物线一般充满弹性。渔船都泊在旧桥附近,这是我以往的夜晚散步时看见的,很壮观,很令人激动,令我想起三国时的楼船大战,想起柳宗元的蓑笠翁,想起张继的枫桥。其实都不相干,只是灰苍的船只带着古时的颜色。没有风,一切都很静,船们都默想着渔与鱼的关系,还有它自己。这时有人指给我看,忙乱的三亚码头就在正下方,入海处清晰可见,就是靠了这个缺口,所有的水上飘浮物和水下潜游物交替着来去,海水跑进跑出,城在海里,海在城中。涨潮水不患城,落潮城不离水,给三亚一个独赋一格的滨海城市之形象。这么看来,并非一切缺品都造成遗憾,反之,它能疏导过分的饱和,也能注满无凭的空虚,缺口很多时候也给人满足呢。
风这时大了些,却并不怎么凉,这是十二月。我猛吸了几口长气,无尘无味,心胸顿觉宽明了许许多多。望望天空,再望望大海,海空一色,都湛蓝得发亮,仿佛有古典的诗意从上面静静地滴落,一丝一丝,无知无觉地涌进海中。有人说可以走了,我猛回头,发觉今晚最受冷落的竟是这雕像。那头鹿,那少男少女,以缄默的温柔凝视着我们所看过的一切。一切以前的一切,一切以后的一切。这是石质的文化之书,美丽能俘虏强暴,而穷追不舍就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海这边的风光的确是可以流边的,因为在任何的海边、河边、湖边乃至天下所有的水边,我们再也找不到这个高高矗立着的传说了。